琼枝点点头:“不错,明年开了春儿,花草愈多,竹笑手下还是要多个人才方便。”
娜仁也没意见,让竹笑上来,问她们二人乐不乐意,竹笑无可不无不可,麦穗却连连点头,生怕娜仁说赶她出去。
最后永寿宫还是多了一口人、一双筷子,琼枝领着麦穗出去,对她道:“你上事儿竹笑,是个沉默寡言,却是个稳重性子,不喜那些花里胡哨事情,你跟着她好好学,日后有你好处。”
麦穗眼眶湿润地看着琼枝,手紧紧捏着包袱袋子,低低道:“琼枝姑姑,您大恩大德,我永远记着。”
“叫姐姐吧,我也没大你们几岁。”琼枝好笑地摇摇头,对竹笑道:“你只管看着,若是不合心意,调她去别人身边也成。若是个料子,你好好教着,娘娘让种了那些个花果树,还有鲜花香草,来年都多着呢,让你一个人料理也不是事。”
竹笑点点头:“我知道。”
她虽沉默却不无趣,不然也不能在娜仁身边脱颖而出,送走了琼枝,看了麦穗一眼,道:“你放宽心,娘娘不是会苛待宫人人,上上下下人也没有十分恶毒,你分内事儿做好了,或要与人说笑、针线打闹,无人会罚你。”
麦穗小鸡啄米样地点着头,认真听她说话,竹笑见她如此,面上微微带出几分笑容,“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睡觉屋子……”
正殿里,娜仁将装订过前十回反复翻看,确定没有语句上低级错误后,问琼枝:“你说我这话本子写得如何?”
琼枝沉吟着道:“这灵均姑娘,活泼俏皮,偶有天真之举,虽不和规矩,却和情理,本性善良宽厚大度,十分讨喜。不过……若按您说,写她受父母之命所嫁非人,奋起反抗与夫一刀两断,只怕少不了那些酸腐书生攻讦不贤了。”
“按他们说,女子就该三从四德,对男子无有不尊,为夫广纳美妾,献出全数嫁妆与夫家,抚养庶出子女外室子女如所出,公婆刁难不经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孝顺如亲生父母,那才算贤惠。”娜仁冷冷一笑,将一沓宣纸砸在炕桌上,“可我偏不那么写!风华录风华录,若是写出那样女子,还算什么风华?”
琼枝从容敛衽,盈盈一欠身,“娘娘所言,甚是有理。”
娜仁眉梢轻挑,满脸桀骜,发间一支金钗上镶嵌猫眼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亮得晃眼,映着她半张脸好像都是亮,眼睛更是仿佛放着光,灼灼耀眼,像是滚烫一把火,要掠过人肢骸,荒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束缚尽褪。
岂蕙不知何时也跪下了,深深一叩,口中还念:“愿娘娘得尝所愿。”
腊八那日宫中很热闹,皇后仍请了锦湘楼进宫来唱,任是京中何等富贵人家,总是比不过皇家权势,锦湘楼没敢懈怠,只技艺最精入了宫来。
唱也仍旧是《龙凤呈祥》,太皇太后听着喜欢,命人赏给主演几个每人一个镶嵌宝石大金镏子,花旦另有一支赤金大钗,余者散钱锞子无数,后宫嫔妃为了附从太皇天后,也纷纷赏赐。
皇后笑道:“老祖宗这回可算尽兴了。上次听戏,可惜老祖宗却没赏脸,臣妾心里怪不是滋味,今儿特意又请锦湘楼进来,也让老祖宗听一听这好排唱。不然岂不可惜了?他们苦练这么多年,竟没有在老祖宗跟前演一出福分。”
太皇太后指着她笑道:“你这话人家可不乐意听。”
在旁伺候戏班子班主连忙说些讨巧话,乐得太皇太后又赏他一匹宫绸,太皇太后道:“旁也罢,只演孙尚香那个,唱得实在是好,叫他再唱一出,不拘是什么,只要喜庆。”
班主连忙答应着,台上丝弦款动唱腔再起,太皇太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徐徐环视过席面上嫔妃们,问:“李格格是哪一个?”
康熙一怔,复又迅速回过神来,忙笑道:“老祖宗怎么想起问她来了?”
正说着,清梨从后头起身行至太皇太后身边,对太皇太后道了个万福:“妾给太皇太后老祖宗请安,愿您万福金安。”
“太皇太后老祖宗又是个什么称呼,只叫老祖宗就是了。”太皇太后忍俊不禁,对她温和一笑,仔细打量两眼,见是个十六七岁妙龄女子,梳宫中寻常盘辫,斜插一支明珠点睛翡翠青鸾钗,身着翡翠绿玉兰缂丝氅衣,贴身白绫子衬衣领口出了一圈风毛,簇着白嫩颈子,眉眼间风流自然天成,笑意盈盈。
“好一个美人儿,是个有福气样貌。”太皇太后从桌上捏了块点心给她,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福气深厚与否,还是要看各人。若是个仗着样貌恩宠胡作非为恃宠而骄,福分也不长久。若能记住一份谦卑恭敬之心,细水长流恩遇才是正经。”
清梨又是盈盈一拜,“是,谨遵老祖宗教诲,妾谨记在心。”
她双手接过那点心,太皇太后摆摆手,让她退下了。
一旁稳坐不动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康熙,然后端起茶碗慢慢呷了口茶,指指桌上一道蜜饯攒盘,低声吩咐九儿:“这霜糖金桔饼做得好,给佛拉娜;鱼茸桂花糕与月知。再将这一碟子枣泥馅山药糕给慧妃送去,那一盘子蒸芋头分与众嫔妃。”
九儿连忙应着,心里一一记下。太后把眼睃她一眼,微微倾身,与太皇太后就着台上戏文说笑着。
再过一时,戏酒撤下,众人移步另殿,娜仁见身前桌上滚滚母鸡红枣锅子,扬扬脸示意琼枝替她盛了碗汤凉着,随口笑问道:“这戏文热闹,从那边一出来,耳边清静了还有些不习惯呢。”
皇后道:“今儿也有说书,也有歌舞,都预备着呢,只等看老祖宗、太后、皇上喜欢哪个,传进来吧。”
太皇太后微微点头:“皇后细致。先进腊八粥吧,开宴,看了一下午戏,多少都饿了。”
皇后笑着应是。
一场没有多少硝烟后宫之争最后以太皇太后赐予皇后一对赤金红宝石点睛九凤钗告终,清梨对皇后毕恭毕敬万分顺承,皇后仍然是对众嫔妃‘一视同仁’模样。
及至腊月中旬,宫中年赏赐下来了。
今年是皇后入宫第一年操办年中节赏,倒都是实用东西:水果有香栾六个、朱橘枣儿苹果等一筐,又有净重八十八两八钱八分银锞子一份、金锞子一包,金箔纸红喜纸各一刀、各色彩绸六端、彩线六匣、红罗炭两筐,核桃松子葵花籽西瓜子南瓜子杏仁等干果各八斤、藕粉百合粉各一匣、银耳干货两匣,苏杭贡缎六匹、灰鼠银鼠皮子成双。
娜仁算是宫中太皇太后、太后与帝后下第一等例,丰厚得紧,由她往下依次递减,却也足够各宫过个好年。
这几日落了雪,天儿冷,钟粹宫与景阳宫离永寿宫远,佛拉娜与昭妃都不大过来了,清梨却没有这个烦恼,仍旧时常过来。
娜仁记着她长在南边,见她来了,便吩咐:“新得那个藕粉,给你清梨小主沏一碗来。”
清梨笑眼弯弯:“多谢娜仁姐姐记挂了。这藕粉与百合粉都是河南巡抚进上,宫里节赏,只有老祖宗、太后与帝后并两妃处有,我那里就没有了,不过太福晋得了太后赏赐一匣,倒是便宜了我了。”
“你若喜欢,这一匣子也给你。”娜仁道:“往素皇庄上也会预备,不过是秋日进上罢了,你没赶上,年下这一茬进贡,就是物以稀为贵了。我这里倒是有好些呢,吃没了你来找我。也只有我零星吃两顿罢了,怎么吃也吃不了。”
清梨笑道:“那就提前谢过娜仁姐姐了。说来,这宫中年赏贯来如此丰厚吗?我瞧寻常东西也罢了,彩绸燕窝贡缎,还有那金银锞子可是实打实。说句不怕娜仁姐姐你笑话话,我们家在南地也算是大家,可从前年节例也不过是些日常吃用,单那一下子干燕窝就足够顶上了。”
“先帝时候也没有这么丰富,若论当朝,前几年宫里才几个人呀?也没有嫔妃例。不过宫廷做事讲究牌面场面,出手越阔绰,越有天家颜面,你习惯就好了。我倒是不急着有燕窝——”娜仁微微有些疑惑。
琼枝笑回道:“您忘了不成?坤宁宫九儿特地来说,皇后娘娘记挂着您素日不喜燕窝,给您换了两匣子干银耳,还有景阳宫昭妃娘娘,也是一样例。”
“没想到还有与我一样怪人。”娜仁道:“昭妃也不吃燕窝?从前倒没听说过。”
豆蔻可就有话说了,“宫里素日没有这样传言,听闻是从前还在闺中,昭妃娘娘在宴上表露出来,许是皇后娘娘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清梨看她一眼,道:“没想到豆蔻你在这些消息上倒是灵通得很。”
豆蔻干笑两声,娜仁道:“她素来爱听这些小道消息,宫里人知道不知道,多半她都知道。我若是闭宫养病了,想知道什么消息,可全都靠她。”
琼枝笑了,“那倒是很有意思。”
她眨眨眼,盯着豆蔻看了好一会儿,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身边却没有个这样人。我在家时,可没过过什么热闹日子,每日不是这子曰就是那子曰,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没读出个正人君子行,满腹书香气来,想来若是我们家祖宗知道了,也是要蒙羞。”
她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娜仁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说话乱七八糟。”
站在炕边李嬷嬷目光炯炯地盯着清梨,她一扬嘴角,道:“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前儿皇后赏了一笼玉米面果馅软饼,吃着倒是极好,没想到坤宁宫小厨房手艺也那么好。”
“皇后厨子是打宫外带进来,手艺自然与宫里不同,吃个新奇吧。”娜仁总觉着她这笑容莫名苦涩,却也没多问什么,只心中微微叹息,与她说起旁事情来。
后来二人约好隔日去拜访石太福晋,娜仁起得很早,向皇后请安过后往宁寿宫去,石太福晋就在暖阁里抄经,见她们相携而来,道:“怎么你们两个一块来了?快进来,好冷天儿,给你慧主儿与李小主倒滚滚茶来,先吃一碗茶,有什么话再说。”
清梨在她这里反而不如在永寿宫放松了,举止行为另有一套,低眉浅笑间矜持有礼,含笑道谢时真挚诚恳,仿佛满腹书香气大家闺秀行举。
娜仁心里暗暗称奇,与这位熟悉了就知道,她素日里斯文循礼,私底下完全就是流氓女土匪,不说跳脱,活泼肯定是称得上,也玩得开,此时在石太福晋这儿,按说她们血缘更近,她很该放松,却反而拘谨了起来。
石太福晋对她态度也很奇怪,还没有对娜仁亲近,客气中透着疏离,二人说话间一问一答,冷得要命。
最后还是娜仁耐不住了,与太福晋笑道:“本是不想与她一起来,耐不住她再四求我,这才勉强允了。怎么我们来了,太福晋反而不高兴呢?”
“见你来了,我自然高兴。”石太福晋微笑道:“只是我这经还有半篇没抄完,你们且坐一坐,我去续上。”
清梨忙起身道:“我替您去吧。”
典型长辈有事,晚辈服其劳。
不过娜仁心里猜想石太福晋不会答应,毕竟自己经文由旁人续上,必得是极亲近人才成,看她们两个方才表现,可不像是极亲近。
然而石太福晋却微微点头,轻声道:“用行楷小字,簪花小楷过于女气了。”
清梨一欠身,恭敬应道:“是。”
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在石太福晋书案前坐下,纸笔执笔抄起经文来,口中默默念着佛号,神情专注。
娜仁更为吃惊,石太福晋斜她一眼,微微笑了,问:“小厨房做芋泥松瓤豆沙卷不错,尝一尝?”
娜仁收回思绪,连连点头。
美食当前,想再多都是白搭,浪费感情,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真。
太福晋最近逐渐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每日除了雷打不动抄经念佛之外,笑容也逐渐多了起来,娜仁时常过来,眼见她渐渐走出来,心中宽慰之余,也暗暗松了口气。
盖因太福晋前些日子心如死灰模样实在是太吓人了,她瞧着心惊胆战,除了常常过来,也没有别办法,深感无力。
人家穿越女主很不得太阳天太阳地,穿越到封建王朝不当皇后也得推翻帝统,没个星际系统也得有个修仙法决,最次最次也有个随身空间或者活死人生白骨灵泉。
她呢?呵呵,《长生诀》。
她真心希望,自己勤勤恳恳练到一百岁,能让她多活两个月。
思及此处,悲伤涌上心头,娜仁微微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看看静心抄写经文清梨,再看看身畔坐着石太福晋,开始拣近日宫中发生趣事说与太福晋。
太福晋饶有兴致地坐着听,不过她今年到底虚耗身体太多,打起精神听了一会儿,便觉着有些累了,轻咳两声,端起茶碗饮了半盏。
娜仁忙道:“您若是累了,快歇着吧,我就不打扰您了,正好去太后娘娘殿里坐坐。”
她打眼一瞧,太福晋鬓角原本黑白掺半头发都白透了,眉眼间青春不再,只有一双清凌凌眼,抬起时依稀可见旧年风范。
她心里一酸,道:“您可要保重您身子啊。”
“我有什么保重不保重。”太福晋开口,又是几声咳嗽,娜仁忙与她端茶拍背,清梨也忙忙撂下笔过来,好一会儿,太福晋才轻笑着道:“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我这天命啊,还有几年好活头,你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她语罢,又饮了口热茶,轻轻一摆手:“都去吧,我这把老骨头就不送了。慧妃啊,太后昨儿还念叨你,你就去太后那里逛逛吧。清梨,你替我抄一卷《金刚经》,可好?”
清梨恭谨地应着,“是。”
娜仁瞧她们两个相处,亲近不足严肃有余,若是她与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这会只怕已经凑过去撒娇闹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