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一语成谶, 夜间果然下雪了,北风呼呼地吹,皇后一早遣人告与各处免了一日请安, 琼枝听了消息,对半梦半醒间眯着眼睛支手坐起来娜仁轻声道:“且睡吧,今儿早晨请安免了。”
娜仁迷迷瞪瞪点点头,卷着被子往里滚了一圈, 在枕头上蹭一蹭,很快又睡熟了。
琼枝把汤婆子塞到她脚底,换下原来水已凉了那个, 替她拉了拉被角, 小心将床帐子掩好, 走出了娜仁卧房。
正殿里擦桌椅、扫帐幔上灰、拧着厚布巾抹地毡, 忙忙碌碌,见琼枝出来, 似有话说样子,便纷纷撂下手中活计。
琼枝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掠过,打扫宫殿活计里, 除了些极精细, 粗活都交由永寿宫本例上宫人做,手脚倒都利落。
这些人与琼枝相处时候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温厚却细致人, 素日虽不拿大,差事上要求却很高, 此时不免心内战战兢兢, 等候吩咐。
岂蕙竹笑几个也将手上活计放下, 等着琼枝吩咐。
琼枝缓缓道:“早膳且在灶上温着, 今儿个天凉,大家把厚衣裳都找出来穿上。告诉星璇,煮一大锅姜汤,与院里杂扫宫女太监们,再有疏风避寒丸,每人一丸分去,咱们尚且在屋里侍候,扫雪活计却是他们,千万别受了风寒。上夜太监多与他们两床棉被,夜里廊子上点一个炭盆,让太监们在那里暖暖。用最厚那个铜丝罩罩上,万不可透出火星子来,忽然你我九族都要玩完!”
“是。”岂蕙郑重应声,琼枝又问:“主儿那几棵茉莉可收了?记着时常去瞧瞧,篾罩要盖得好好,今儿天冷,不要浇水了,若是晚间暖和些,用冷茶少少淋一点,那东西娇贵,又是主儿心头肉,万万要好好地过这一冬,不然主儿不发脾气,咱们也得先哭死了。”
这一回岂蕙应眉眼带笑,琼枝又对打扫内殿宫人一一叮嘱,处处仔细妥帖。
乌嬷嬷见她处事从容不迫款款练达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待宫人尽去忙碌了,方对琼枝道:“如今独分宫出来办差,你处事也愈发干脆了。”
“主儿既然不想长大,就不必长大了。”琼枝眉眼温柔地笑着,“左右一切有咱们操持,上头有老祖宗与太后在,主儿直笑每日欢欢喜喜地调香品茶做那些新鲜吃食,余者一切心机智谋之事,皆与咱们主儿无关。”
乌嬷嬷亦是一笑,脸上褶子好像都透着慈爱。
下大雪也没能打击到佛拉娜对串门热情,她对娜仁习惯心里有点数,来时辰时已过,虽空中还飘着雪花,也是天光大亮。
她披着件苍青色狐肷雪褂子扶着宫人手缓步徐徐而至,另有一宫女在她身边撑起青色油布大伞,头上又带着风帽,严密地挡住了风雪,手上是兔毛手捂子,进来时随手交给身边雀枝,露出手上捧着小手炉来。
“给马佳小主请安。”琼枝与众宫人与她道了万福,笑道:“您来不巧了,我们主儿没起呢。”
“还没起呢?”佛拉娜略感吃惊,“我可是算准了时候才来了。……也罢,把你们主儿好茶给我沏一碗来。”
琼枝要去叫娜仁,被她拦住了,“且让你主儿睡吧,我在这儿坐一坐,给我寻块料子来让我扎两针。她那性子,若是睡不好了,生生叫醒,我不是自己找脸子看呢吗?”
说着,众人都笑了,琼枝一扬脸儿,豆蔻去沏了茶来,桌上攒盒里又有柿饼、杏脯、海棠果干、林檎果干并霜顶蜜桃五样果子,还有一攒盒五样点心,均是精细可口吃食,可见用心。
岂蕙则打开炕柜从屉子里拿出一个小竹萝,又有一匣子彩色绒线并一个针线包,都摆在炕桌上,佛拉娜也不拘谨,自己翻了两卷绒线出来打络子解闷。
娜仁屋里宫女与她都熟,没一会儿,手上空闲没差事就坐了一地,说笑声虽低,却十分自在,佛拉娜这个指点两句,那个指点两句,一颗好为人师之心得到满足,往日喜欢果子半口没动,倒是茶水喝了不少。
没一时,清梨也来了,她也是奔着解闷心来,身后跟着寻春手上还捧着一本书,一进殿内,见娜仁还睡着,佛拉娜却反客为主地带领宫女们针线打络子,不由微微一惊,先向佛拉娜微微一欠身,然后问琼枝:“娜仁姐姐呢?”
“睡着呢。”琼枝强把脸上笑挂住,使了个眼色示意竹笑去叫。
清梨好笑道:“罢了,不必叫,我不过是来与娜仁姐姐讨论琴谱打发时间,既然她没醒,马佳姐姐却在这里,我便与马家姐姐说两句话啊吧。”
琼枝忙道:“新得君山银针,马佳小主喝着也说极好,奴才让人给您沏一碗来。”
这边忙活着,娜仁眯着眼睛从床上起来,一路摸到这边,拉开帐子一看:“谁来了?好热闹啊。”
“日上三竿了,才起?”佛拉娜吟吟笑道:“这是离了老祖宗身边,就成了没笼头马了!”
清梨也笑道:“时候不早啦,娜仁姐姐快梳洗起来吧,我带了昨日抚那一曲琴谱,您可要看看?”
娜仁好不羞耻甚至引以为傲:“能睡得好说明我心态好!你们两个等等,我去洗漱去。吃过早膳了没有?昨儿晚上吩咐星璇今早蒸一笼蜜豆玉米红稻粘糕,尝尝?”
佛拉娜无奈地摆摆手:“快去换衣裳吧!”
没一时,娜仁梳洗整齐出来,二人着眼细看,见她身上月白浅碎花银鼠衬衣外搭松绿绣宝瓶花卉夹棉褂襕,头发用一根长簪挽住,脸上不施粉黛,也未曾描眉画鬓,清清淡淡,足下踩着一双毡底燕居鞋,一身家常装扮,素雅非常,衬得整个人温柔和蔼。
“这身衣裳好看,从前没见你穿过,看针脚,定然是岂蕙手艺。”佛拉娜连声称赞:“不愧你喜欢她,这手艺好,性情也好。要不是她是你贴心人儿,我都想把她要去了。”
岂蕙抿嘴儿一笑:“马佳小主快别说这个了,奴才可使一颗红心向着我们主儿,这辈子都不想离了这永寿宫,就在这儿扎根最好。”
“你这话说,以后不嫁人了?”佛拉娜微微挑眉,岂蕙默默垂头未语,外人只以为她是羞涩,琼枝却忍不住满是关怀地看了她一眼,得到一个淡却温和笑。
娜仁随口道:“你别说这个,合着你是嫁人了。……你们两个今儿怎么这么默契,一起来了?”
“却不是一起来,想是不约而同,因今儿个皇后娘娘免了请安,故来寻娜仁姐姐说话解解闷。”清梨温温和和地笑着,佛拉娜也点点头。
三个女人随意说着话,娜仁边用早膳,也不过一碗米粥、几样小菜点心,她用得不紧不慢,细嚼慢咽,清梨笑道:“这养生之道在于细嚼慢咽不食足,饭后少饮茶,若能百步走,则得长长岁。”
“前两点我都能做到,至于饭后百步走……随缘吧。”娜仁放下粥碗,漱口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一副无赖样子。
佛拉娜与清梨均是忍俊不禁,饭后三人坐着闲谈,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衣着打扮上。
佛拉娜拄着下巴看着清梨,笑道:“你模样好,穿什么都搭。不过你梳头还是梳你们南边样式好看,我见你刚入宫时发式就比如今新奇俏丽。”
清梨闻言,不由得抬手抚了抚鬓角,微微笑道:“那发式瞧着俏丽,梳着也繁琐,倒是宫中时兴这两种,梳起来很是方便,如今我身边丫头都说给我梳妆省事了。”
这边闲说着话,清梨见外头雪势小了,笑道:“我从前在南边住着,可从没见过这样大雪,昨儿晚上把我新奇坏了,后半夜听了声儿就起来,嬷嬷强赶着我打发我睡去,只说一早给皇后请安事儿,然而今早皇后娘娘又说把请安免了,我打趣了嬷嬷两句,嬷嬷又恼了,我只好出来走走。”
“我道怎地,原来你是被人赶出来。”佛拉娜将小巧瓷面百子千孙手炉往旁一递,雀枝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荷包,自其内拿出两三个梅花香饼添进去,拿小铜著儿拨拨火盖子好好盖上,又与佛拉娜。
清梨随意一眼瞧着,道:“这手炉样式倒新巧,只是花样子俗气,我见这宫里处处都是百子千孙,姐姐又捧着这个,也不嫌闹眼睛。”
“可见你是小孩子脾气。”佛拉娜摇摇头,笑道:“这却是皇后娘娘赏,瓷面儿也不似那铜、鎏金晃眼又烫手,我倒是喜欢得紧。这百子千孙啊,宫里都用了多少年了,你一时还不念着这个,等到了日后,真正承了宠,只怕你先紧赶着把花样子换上。”
清梨闻言呷了口茶,神情淡淡,垂头半日未语。
佛拉娜瞄她一眼,指尖点点娜仁胳膊,神情奇怪地低语道:“这、是我说错话了怎地?”
“不是你说错话了。”娜仁笑着摇摇头,宽慰她一句,其实也不知清梨怎么了。
还是好一会儿后,清梨自己抬起头,笑道:“两位姐姐见笑了,我不过想起些年幼时事儿来。”
她神情一如往常,不过笑容淡了些,娜仁与佛拉娜对视两眼,并未追问,转说起旁闲话来。
后来兴致突起去了御花园里赏雪,娜仁这些年多是在慈宁宫小花园里赏花赏景,御花园倒是少去,故而佛拉娜与清梨提议起来,她便答应了。
琼枝像个老妈子一样给她套上一件哆罗呢雪褂子,又在外披上了厚厚羽缎甁花狐肷斗篷,风帽戴上,脖子也系上了毛领子,足下蹬一双绒毛里羽缎面马蹄底鞋,手上捧着手炉外又有一张淡绿缎面银鼠毛手捂子,三四人团团簇拥着,挡住风雪,她在里头走着,好像一大团子在雪地里蹭。
清梨柔声笑道:“我本还觉着这天儿略冷些,见娜仁姐姐这样一装扮,倒觉得热气儿从里往外透出来一般。”
佛拉娜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儿,对琼枝笑道:“难为你了,能让你主儿这样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