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清悟对柳贤妃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她?是从宝林晋位的。
甚至连萧怀瑾的出生,都只是个?意外,是萧道轩醉酒后错认了人的产物。
三皇子怀胎及出生后,柳宝林先后晋封美人、才人,后因在景祐四?年?,柳才人兄长救驾有功,她?晋封为婕妤,皇帝也着意扶持不起?眼的柳家。景祐六年?,柳氏满门战死沙场,因这殊荣,她?晋封贤妃。相较贵、德、淑三妃,她?是无甚背景之人。
“柳贤妃恶毒狭仄,废其妃位,降为庶人,三皇子交由……”萧道轩忍住眼中?热意,哪怕恨不得将柳氏啖其肉喝其血,三皇子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了,抚养之人必须慎重。
“三皇子交由孙淑妃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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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御前的发落,何容琛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唇角:“陛下怕我?触景伤情呢。可给了温柔的孙娘娘,他会后悔的。”
谁的温柔深处,不是血腥獠牙?
她?说?这话时,有些倦怠。头发随着轻微的动作偏开,露出眉眼下一块浅色疤痕。
是那天在仙居殿,萧道轩将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后,留下的。
宋逸修来探望时,她?自嘲破相,他却摇头,说?这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正要飞上眉梢。
“——您更美了。”
初秋朦胧的光照耀着,一只修长的手,手指拈着细碎的猫眼碧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清透的光泽,其上沾着“长相守”的花汁,贴在了那块疤上。
两只猫眼碧宝石,像洞察世事?的点睛。
“所有的伤疤,疼痛,都是为了变得更美的。”宋逸修收回手,向她?微微一笑,揽过铜镜。
何容琛问他:“变美了给谁看?呢?”
宋逸修不答,清澈的眼眸里,看?不透。二?人凝望了很久。
空气中?的纤尘,在阳光下,仿佛金粉在跳跃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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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淑妃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她?因柳氏陷害而滑了胎,心中?恨意滔天,找来了十几个?胆大邪性的太监,将从牛、马身上割下的阳-具,拴在腰胯上,夜闯柳氏被软禁的明义殿。她?扒光了柳氏的衣服,命令十几个?太监轮流奸-污柳氏。
柳贤妃划破天际的惨叫声中?,七岁的萧怀瑾躲在多宝阁后面,透过间隙,看?着这一幕肮脏的画面,地上全是鲜血,柳氏的哭叫求饶声和太监的邪笑声汇聚成高高低低的靡乱之音,像恶鬼从地狱深渊发出的嘶鸣。
明义殿的混乱,后半夜惊动了萧道轩。孙淑妃此事?做得太毒,萧道轩大怒之下,念及她?毕竟丧子之殇,她?的父亲亦是朝中?清臣,遂贬为六品宝林。
宫里一片荒芜景象。
何容琛被解除了软禁,重主?六宫。三皇子亦被送去了她?膝下抚养。
那日,萧道轩踌躇着,走入她?的重华殿。他坐了良久,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才似乎鼓起?勇气:“柳氏任由你处置。只是这孩子……”
他叹了一口压抑十多年?的气,似乎快流泪:“朕本不想让你触景伤怀,才交由淑妃。但淑妃心术毕竟……”他顿了顿,低声道,“……老三将来会坐上龙椅。”
不需要说?更多,因他了解何容琛。她?向来是以大局为重的女人,从她?临危收养大皇子,陪着郦贵妃生下二?皇子,就昭然了。
可他也知道,世事?对她?,又真是残忍。
仇人杀了她?含辛茹苦养了十年?的儿子。
她?却要替仇人,将其子教?养成君主?之才。
偏偏,她?不能选。他也没有办法?叫她?回避。
这就是,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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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时候,何容琛走进杂草丛生的明义殿,去看?了一眼柳贤妃。
明义殿很冷,十分荒芜。柳贤妃蓬头垢面,正坐在地上啃指甲。何容琛进门后,她?看?了一眼,复又低头,专注她?满是灰垢的指甲。
她?也已经被孙淑妃折磨疯了,有点半人半鬼的。
“赐死吧。”何容琛转过身,冷冷吩咐了这一句,不再看?这个?恶毒女人一眼。
她?要出门的那一刻,柳贤妃忽然从地上跳起?来,急切地问道:“我?儿子在你那里,是不是?他还好吗?”
何容琛背对着她?,仰起?头,浸着毒汁的仇恨,忽然在胸臆间翻腾着窒息了。
“求求你……不要告诉他,”柳贤妃往前走了两步,身上铁链枷锁叮当刺耳。她?的喉头动了动,那急切之心退却后,只余苍凉。她?眼中?涌出泪光:“不要告诉他真相。他会受不了的。”
他一直以为,他的母亲很善良。
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叫他知道,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恶人?
“……你很爱他。可你对我?真残忍啊。”何容琛兀地回头,红着眼怆然冷笑:“我?偏不!我?要天天折磨他,我?还告诉他,你手上沾满了血,倾尽黄河的水也洗不干净!”
她?的眼中?,倒映出柳贤妃的踉跄,以及满脸绝望的窒息。
“求求你……不要这样对他……”
何容琛冷漠而决绝地走出了明义殿。身后,是内臣阴柔的声音:“柳娘娘,上路了,不要再看?了,外边日头再好,您也晒不到啦!”
景祐九年?十一月,柳贤妃死。
何容琛下令,将其尸体以糠塞口,披发覆面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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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怀瑾从孙淑妃处,又搬到了重华殿。
他很害怕,德妃娘娘身上有股可怕的死人之气,她?不如孙淑妃那样疯得明显,却让他更为惊惧。她?还杀了他的母亲,他善良而无辜的母亲。
半夜孤寒弥漫,他抱膝坐在床上痛哭。蓦然帷幔被粗暴扯开,何容琛伸出枯瘦的手,一把将他拽到一间暗室里,搡到地上跪着,指着供桌上的四?个?牌位,狠戾道:“要哭就给我?跪这儿哭,你那娘……”
何容琛忍了片刻,生生憋住什么似的,憋得她?眼睛都红了,才咬牙道:“她?承不起?!”
那四?个?牌位。
承徽顾氏、怀王萧怀瑜、二?皇子萧怀琸、皇贵妃郦氏。
在萧怀瑾身后,何容琛重重甩上了暗室门。
漆黑的夜,连灯烛都未燃,七岁的萧怀瑾,面对着四?个?阴森森的牌位,惨白的月光照在牌位上,他甚至还能听到女人的哭泣,幽幽怨怨地从远方?传来。
他吓得不停地后退,然而狭小的暗室,这一方?逼仄天地,恐怖的心跳,就如鬼魅的脚步……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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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何容琛痛苦的,大概是三皇子难以管教?。他生性散漫不爱读书,只想当个?闲散王爷。
相较起?来,大皇子严谨认真,聪明好学,二?人相较,萧怀瑾简直如一块愚不可及的烂木疙瘩。
天子又大渐,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何容琛又急又气,对萧怀瑾恨铁不成钢。
他不想念书,她?气急败坏,罚他长跪不起?。想到他不成器,而成大器的又被毒死……她?死死盯着他,恨不得将之掐死!
萧怀瑾书念得不好,何容琛查他功课,气得火冒三丈,拿出戒尺狠狠抽她?,厉声喝问“你听不听?学不学?”直打得萧怀瑾的手,肿得连筷子都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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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逸修每每撞见,劝她?不要如此——三皇子将来会继位,终究要养亲,才能待她?好。“哪怕你再恨,大皇子已去,而你还年?轻,终究要为未来打算。”
“我?不需要他待我?好,”何容琛恨恨地冷笑,言辞间满是不屑:“他对得起?他祖宗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不枉为人了!”
然而宋逸修的劝说?,何容琛都还是会照做。
可她?试了几次,却发现唯独这个?做不到。
她?也想半夜去探望萧怀瑾,像对大皇子那样,替他盖上被子,吹熄灯。
然而坐在灯烛下,火光跳跃着,她?就想到大皇子临终前偎在她?怀里,一抽一抽的,还安慰她?说?,母亲我?不疼……
她?的孩子尸骨未寒,她?怎么能对别的孩子好呢?
思贤在天上看?到了,要多伤心啊。
于是,那刻骨的恨意又袭上心头。萧怀瑾正半夜朦胧中?醒转,迷迷糊糊觑到何容琛坐在他床边。他吓得睁开眼,何容琛被烛火映得惨白的脸上,眼中?恨毒了地盯着他,像是下一刻,她?就鬼魅附身,将他掐死……
萧怀瑾吓得大叫失声,放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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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容琛艰难地训导着仇人的儿子,而萧道轩的病情,也日渐沉疴。
他担心着江山的继任者,何容琛偶尔侍疾,他问她?:“柳氏的事?,你要告诉老三吗?”
他们都知道,柳氏之恶,最大的报复,就是让她?心心念念担忧的儿子,在负罪中?忏悔一生。
但他们也都知道,萧怀瑾天性纯良,倘若知道自己母妃手上沾染那些鲜血,大概是要崩溃的。
何容琛端着药碗,一勺一勺搅动着,只看?着涟漪荡漾,没说?话。
萧道轩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来决定。”
但他快要不行了,必须尽快给萧怀瑾铺路。
柳氏生前做了那些阴毒之事?,栽赃嫁祸他人;但萧怀瑾毕竟是要继位的,他的生母不能背负这些污点,否则授人以柄。
所以,此事?,只能由其他妃嫔来顶罪。
倚在床头,他与何容琛对视一眼,在彼此眼眸中?看?到了一抹熟悉。这历经两朝,却没什么感?情的少年?夫妻,至少在政治上,是有默契的。
他们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韦晴岚。
何容琛放下了药碗,她?知道天子的顾虑。
朔方?郡发生“正月之祸”后,同年?四?月,一位世家公子,带着几百名家兵,从云中?郡远赴朔方?而去。
他指挥巷战,先是将西魏士兵赶出城外;又在短短几天内,召集朔方?城内残兵,训练编队,长驱直捣高阙塞,将整个?朔方?城收复。
世人问那公子,是何家风流少年?郎。
他回首一笑,说?,云中?玉隐。
云中?郡,乃韦氏郡望;玉隐,不宣。
韦不宣天纵英才,小小年?纪能带奇兵,韦氏家兵以一当十。他现在没有异心,但倘若承袭了韦氏勋爵呢?当背负了家族命运及荣辱时,当私欲、贪婪逐渐侵蚀了理想抱负时,当大权在握目中?无人时,谁又能说?,今日保家卫国的韦不宣,来日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
韦家势大,必除之。
否则,萧怀瑾幼主?,这位子也许坐不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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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十一年?,正月。
除夕的瑞雪还未化去,大和殿的殿门打开时,陈旧的味道扑入冷风中?,令人哀叹时光蹉跎。
门轴依然是多年?前那般枯哑暗响,韦晴岚依然从阴影中?蹒跚走出。她?背后的神?龛,依然香火缭绕,慈悲地俯视人间。
也许敬了这么多年?神?佛,也对宿命看?淡了。她?看?起?来很平静,跪在雪地中?接旨。
韦晴岚平素最恨阴私行事?,如今却要背负起?不属于她?的罪名,带着骂声死去。
——“昭仪韦氏,恶毒阴私,毒杀大皇子萧怀瑜,嫁祸郦贵妃、孙淑妃,谋害皇嗣罪不可赦,着赐死。”
传旨公公念着圣旨,口中?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在那昭示着死亡与绝望的白雾后,韦晴岚仰头看?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终是没有滚落下来。
传旨公公读完圣旨,私下问道:“德妃娘娘问您,可有什么要嘱咐的,未了的心愿。”
听到德妃二?字,韦晴岚苦涩一笑,似是笑这十多年?宫闱的沉沉浮浮,“可以……让我?见见我?的母亲吗?”
当年?嚣张不可一世的太子妃,如今声音却很脆弱,像是五六岁,还未离开父母怀抱的稚童。
传旨公公叹了口气,收起?圣旨,摇了摇头。
“我?的母亲,是坤元大长公主?。”韦晴岚叹了口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怕死后遗忘。“我?已经十几年?未见到她?了。好在她?还有儿子,孙子。”
她?磕了个?头,谢恩。
“谢陛下,谢娘娘。我?没什么要嘱咐的了。惟愿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是女儿不孝,连累了他们,连跪下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也做不到。”
传旨公公扭开头,终是没忍心告诉她?,她?唯一的心愿,也不能答应了。
韦晴岚蹒跚着回到了大和殿。
那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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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祐十一年?,广定伯晋封汝宁侯。五月,御史台弹劾奉国公韦家十八条大罪。六月,汝宁侯带重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了承恩郡公府邸。
八月,韦氏所有行冠礼男子,一律被腰斩弃市。行刑那天,下雨了,据说?血水混着雨水,流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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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入秋,萧道轩病情益发加重,他终于走到了弥留。
人逢春夏则荣发,逢秋冬则枯败。
那日,紫宸殿外跪了一片大臣,后宫所有妃嫔都跪在殿外。何容琛牵着萧怀瑾的手,等候宫内传见。
未几,宋逸修从宫内走了出来,他是替萧道轩传遗旨的。他看?了何容琛一眼,点了点头,何容琛从妃嫔中?起?身,几步登上云阶。
她?走入内殿中?,膝行到榻前。
萧道轩俊朗的容颜,已经清晰可见地消瘦下去,岁月勾勒出他疲惫一生的轮廓。他勉力看?了何容琛一眼,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来了。”
人都是过几道风浪的坎儿,才能识通透身边的人心。他挣扎着望了她?一眼,目光似有欣慰,也或者有其他难言的心情。终究她?并没有把柳氏的事?情,告诉萧怀瑾。
她?还是保护了萧怀瑾。
“老三是个?心思纯良的孩子,我?把他交给你,是因为你心思不是坏的……”他停了停,有些发自肺腑的心酸:“可是这一切,却是对你残忍了。让你受着委屈,你……恨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都木有猜对~
其实是何太后和白婉仪,不过白婉仪还没写,也许到时候也不一样了……
最后,感谢萌萌哒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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