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宫人来送茶水,白珠扬手止了,接过宫人手里的红漆楠木刻丝托盘,说‘我来’。
内殿虚掩着的髤金扇门悄然打开?,不过七八步,穿过了水精帘子,座上是天家威严,小小少年侧着下座,从白珠这个角度,看到了他坐只挨着一小边沿,身直而颈微垂,虽然体态还?有些紧绷,但?却是标准的仪态。
外人只看到他重回太子,入主东宫的风光,却看不见内里的艰辛酸楚,朱见深最好启蒙的几年全耽搁在北三所了,除了锄田种地的一身好根骨,对于其他都欠缺的太多太多。
书本上的知识和见识眼界尚且可以挑灯夜读,一整天连轴转来弥补,但?宫廷礼数方便,尤其是那举手投足的气派,却是需要积年累月的沉淀才能有的。
可身处高位,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在礼仪上碰过壁后,朱见深内心?的自尊心?促使着他对这一块下了狠功夫,夜里读书还?不忘在肩膀和头上放两块转头,这些背地里的不为人知,也只有白珠一人知道。
看着那个略显僵硬的身形,白珠突然觉得,为什么自己之前要因为孩子懂事聪明有成?算而觉得防备呢?
难道将他引入正途,做一个贤德的明君不好,非要他像上一世那样碌碌无?为?
他这样努力,这样上进,自己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但?这些思绪是不流于表的,白珠走过去,膝头一弯,见过礼后,将旧茶换了下来,摆了新茶上去。
皇帝和朱见深之间的谈话,也因她的到来暂时停止了。
大概是因为原身的样貌太有特色了,皇帝见到她,居然还能认出来她的身份,笑着说:“朕记得你,你是太子身边一直伺候的,之前朕和皇后还封了你一个女官的衔儿,叫叫...什么来着?”
“宫正司的司正!”白珠一叠声道:“奴婢承蒙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厚爱,还?没来得及向陛下谢恩呢!”
不过明面上的说辞,皇帝这些日子封了多少人罚了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了,你想谢恩,未必能进得了乾清宫的门。
但?这种熟络的语气,却很招人喜欢,不卑不亢,还?带着一点讨巧,皇帝唇角一弯,偏头对朱见深道:“这些年多亏了万司正的庇护,深儿你可要好好待人家,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
这话不免带着点引人遐想的意味,恐怕皇帝出口时都没想那么深。
怎么才算好好待?这宫里头女官没出息,即便担着了也是虚名,女子除了有个名分?,再无?别的出路。
但?白珠今天,就偏偏要砸出一条路来。
她复笑道:“其实是奴婢有这个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够伺候太子殿下。陛下您想,这些年在北三所遇到过多少困顿潦倒,奴大欺主的事情,奴婢一个宫女,能好好的活着出来,那些人才不是看一个宫女的颜面,而是看太子的颜面。所以不是奴婢庇护殿下,而是殿下庇护了奴婢,殿下是龙子,有老天庇佑,所以次次才都能化险为夷,这次文华殿一事,不也正是如此么。”
话头自然而然引到了文华殿上?,皇帝抵拳轻咳,明显有几分?尴尬,毕竟文华殿是御殿,挂着他的名头,这事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也没法深究,算是对不住太子。
但?这女官的奉承却又那么恰到好处,皇帝只能模模糊糊道:“是啊...不过只可惜那巴豆粉从采买进宫到领用,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光是一个记载名册上?就不下几十人之数,若非如此,定能将那贼人抓住。”
这人是谁,没有十成?十的证据,但?大家都知道八成跟长春宫脱不了干系,可没有证据也无?法定罪,查来查去只能算作一笔糊涂账。
而皇帝的私心?,除去对太子的愧疚后,更多的是对万宸妃和德王的袒护,不过这份袒护他自己也明白分寸,如果?这回下得不是无伤大雅的巴豆粉,而是鹤顶红,那性质不同,也就另当别论了。
这也怪不得皇帝,寻常人家子女三两个,也都有偏心眼的时候,在皇帝心?中,德王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又是他所钟爱的万宸妃所生,多偏心几分?也是人之常情。
白珠接着皇帝的话道:“到底是没酿成什么大错,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制止内宫再出这种纰漏。”
内宫里大大小小,所有贵人宫人的衣食起居,向来都是二十四监的差事,虽说已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加起来零零总总千人之数,但?要支撑起一个庞大的皇宫运转,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像巴豆粉,素来都是由尚膳监去采买,再到清点入库,各宫领用发放,一应都是经他们的手,巴豆粉虽然会引起绞痛腹泻,也有一定的毒性,但?并不属于什么管制的禁物,太医院也不会接手,像哪位贵人有了寒积,或者不消食了啊,常会领些来用。
类似于巴豆粉这种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自己有些许毒性的,或者相克的,有利有弊,也都是常见之物,如果?都要一一严管,在皇帝看来,简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