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手只在实在太快太狠,有人回头,发现转眼间徐奉知已经惨死,骇得僵在原地一声大吼。
众人看沈庭央的眼神如看恶鬼,难以想象这漂亮少年狠毒至此,燕慕伊挽了个剑花,笑着收手:“参知大人就别躲着了,既然徐刺史死了,您就出来带路吧。”
屋子?转角处瑟瑟发抖走出一人,扑通跪地向他们磕了个头。
到了青州仓署,沈庭央才明白,为何徐奉知三句话不到就急着对巡察使动武。
青州的天下粮仓根本是空的,角落一间仓廪内,居然堆积着几十具尸体,正待处理?。
“这些是什么人?”沈庭央掩住口鼻皱眉,发现尸体衣着都是寻常农人打扮。
青州刺史府参知登时又跪下,痛哭流涕。
讯问过其他人,沈庭央终于得知,这些的确是农人,汛期将至,官府加急收一批粮,逼得农人们走投无路,打算前往金陵诉冤情,被徐奉知拦下来,威逼利诱无果后,一声令下,趁夜统统打死了事。
沈庭央和?燕慕伊沉默半晌,下令先将死者身份查清,让有家眷的来认领。
青州参知长年被徐奉知打压控制,压根儿没有半点胆色,正方便沈庭央通过?他来控制此地局势。
沈庭央来不及悲天悯人,麻烦就接踵而至——江北大汛。
漉江上游一场暴雨,洪水奔腾沿江而下,堤坝的承受能力堪忧。
阴云渐渐遮蔽了天空,杜广抽调一部分人手来接替燕慕伊和?沈庭央。
燕慕伊:“还要往北走么?”
沈庭央笃定道:“我们此行首要任务是清查仓廪,事情越多越不能分心。向?京中传消息,咱们继续往宁州去。”
孰料深夜策马抵达宁州,撞见的却是一场天大闹剧。
远远就见城北仓廪方向火光冲天,而官员们没赶去救火,反倒齐整整等候在城外,恭迎巡察使。
一人畏畏缩缩地道:“二位大人,不巧,粮仓不巧起火了……”
想必终于提前听到风声,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了粮仓,半点儿证据也不留下,看你如何治罪?
沈庭央连生气都没劲儿了,淡淡一笑:“这火烧得真旺,里头粮草剩不下什么了吧?”
官员殷殷一拜,痛心道:“大人,正是如此呐。”
燕慕伊毫不遮掩,一通大笑,而后翻身下马,勾着那官员的肩膀,对众人道:“好说,等火灭了,里头剩下多少灰烬焦炭,称出个数来,我们也好回禀圣上。”
官员脸色惨白:“大人……大人说笑了。”
燕慕伊一手提溜着巡察使金令,一手按在这人脖颈,手指看不清如何用的力,只听一声脆响,这人已歪着头断了气,缓缓倒在地上。
沈庭央客客气气道:“诸位,眼下就请先去灭火,干完了活,咱们再商量杀谁不杀谁,如何?”
这场大火终于扑灭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沈庭央和?燕慕伊坐在刺史府正厅喝茶,南雪带着杜广的一封信飞进来。
沈庭央拆信,杜广只写了几个字,大意是陆家得知青州的事情,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沈庭央将备好的信绑在南雪腿上,里头有请调兵马的信函,以及花重送他的碧玺扳指。
“南雪,辛苦了,去吧。”沈庭央放飞海东青。
南雪将前往青州借调的燕云军驻地,引兵马控制永州的陆家,一部分兵力将赶来宁州。
“宁州的粮仓是空的吧?”燕慕伊陪沈庭央走出去,“真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沈庭央笑了笑:“未必是空的,他们待会儿灭了火回来,就会‘惊喜’地禀报救下来多少粮食,原本亏空的重罪,转眼就变成挽救损失的功劳。”
话?音一落,一身烟熏火燎味儿的官员急匆匆赶回来,五体投地一个大礼,声情并茂道:“二位大人,粮仓损失严重,幸而赶救得快,余下来二成。”
燕慕伊闻言就笑。
沈庭央慢悠悠道:“救下来二成,还是原本就只有二成?”
官员一怔,坚称冤枉。
沈庭央挽了挽衣袖:“没烧得颗粒不剩,也?算运气好。不过?这事一旦开了先例,后患无穷。”
他轻轻一笑,眸色平静:“为我大燕的国运着想,尔等就‘万死不辞’一回罢。”
说罢抽刀,人头落地。
燕云军赶来接手之前,沈庭央就这么三不五时杀几个州府高官镇住局面,杀到第三天,心情已经极度糟糕。
他整夜整夜地梦见大良城,梦见春寒料峭之中,风雪无情的狮子坑,万千战死将士空洞的双眼。
沈庭央想,他们为谁死呢看看这些躲在安乐窝里窃国的蠢货,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太难受了,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止不住地思念花重。
沈庭央攥了攥五指,手上又沾了许多人的血,身上又沾了许多尘埃。沉重的孤独压在肩头,此刻他只想让花重抱一抱,闻一闻花重身上的气息。
“侯爷。”他喉间梗着极低的模糊声音,随风散去。
南雪送信之后就赶回来,一直黏在沈庭央身边。
刺史府只剩下仆人了,人们整日里只见白衣少年身边伴着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以及一名?紫袍的英俊剑客,进进出出,竟一日比一日消瘦。
宁州的事务暂且由燕慕伊和?调来的燕云军掌控,沈庭央留在府里查兑三年内宁、青、永三州的兵丁征召、田亩和?人口等登记额,往复两遍,得出了几个数。
桓氏敛财的手段很大胆,也?很隐蔽,三地人口和耕地上报数量明显偏少,征税时地方州府扣留钱粮可占入库额的一到两成。
沈庭央提笔,废了两稿才写完密奏,誊抄三份,封了火漆印,命三名?御卫从不同路线送回京城。
奏折刚送走,京中谕旨也正巧下达。
皇帝似乎估摸着沈庭央忙得差不多了,又恰好找不到合适的可用之人,便要沈庭央去往漠北一趟,以金令为凭,押送西北驻军的一名?将领南下。
此事也?并非胡闹,边境驻军从二品以上将领,是不能轻易削职监押的,须得皇帝亲下谕旨,或有金令丹书为凭。这点规矩也是历代吃的亏攒下来的,军政大权彼此留有制衡余地,才不至于在危急关头出乱子?。
沈庭央一口气没喘匀,便命人牵马来,自己亲自动手,利索收拾好行囊,便要出发了。
燕慕伊得到消息赶回来:“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人手不够么?”沈庭央问。
燕慕伊:“燕云军跟来三名?副将,有他们在就没问题了。”
沈庭央就点点头。
燕慕伊同他离开宁州,一出城,道:“青州溃堤,大雨不止,恐怕要闹疫灾。”
“杜广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沈庭央犹疑道,“陛下知道了么?”
燕慕伊点点头:“你这两日一直闷头忙着,就没跟你说,金陵已经派了人来,随时准备应对瘟疫。”
“青州是黑瘟疫最早记载的发生地,必须严防死守,如今江北三州刚折腾完,地方官镇不住,朝中派人还好些。”沈庭央蹙眉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燕慕伊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止了口,安慰道:“瞧你这阵子憔悴的,既然顾不过?来,就别想了,金陵派来的人靠得住。”
沈庭央确实太累了,也?没问究竟派了谁来,集中精神骑马赶路,与燕慕伊日夜兼程往漠北去。
西北军驻地位于一片险峻关隘上方的平原,到那里时,壮阔的霞光铺满天际,人和马立于原野尽头的峭壁边,渺小无比。
沈庭央久久望向?西方,辽远的风混着阵阵豪迈歌声传来,海东青翱翔于苍穹之上。
“苏晚……”熟悉的嗓音比从前低沉许多,喜悦而小心翼翼地唤道。
沈庭央回过?头,见云炼身披黑色铠甲,在马背上望着自己,英朗的五官深邃,整个人成熟稳重多了。
“云世?子?。”燕慕伊问候道。
沈庭央难得开?怀一笑:“云炼,不是小孩子了。”
云炼攥紧缰绳,目光热烈,却克制得恰到好处,对他微笑道:“走,跟我回去吧。”
西北驻军大营内,夜色一至,火把星星点点绵延百里,云炼带路,沿途将士纷纷行礼问候。
“云追舒他们都很惦念你。”沈庭央笑着道,“过?年回去一趟吧。”
云炼侧过?头看他,温和地道:“好。”
他长高不少,已经比沈庭央高出一大截,身穿铁甲,五官线条本就硬朗,此时更具凛凛气势,可目光极其柔和?。
“那将领犯了什么大错?”沈庭央手持金令,与西北驻军最高将领见了一面,验过?谕旨和令牌,随云炼前往营中关押犯人的地方。
云炼持火把为他照路,解释道:“通敌罪,他的家眷落入西域驻军手中,私底下已经透露不少消息出去。”
沈庭央一路畅通无阻,交接后押出犯人,换到另一间单独牢房,等待随他们踏上回程。
燕慕伊环顾一周,道:“听闻这边的烤羊味道不错。”
云炼笑了笑,对身旁亲卫吩咐几句,道:“你们先歇一歇,稍后咱们去个舒坦地方。”
少年人的成长是很微妙的过?程,云炼最初被沈庭央捡回京城云家,浑身都是锋芒毕露的刺,对沈庭央的依赖又柔软得过?分,整个人像一头戒备的小狼崽。
而今,少年几经风沙砥砺,已打磨出一身铿锵风骨,沉默不言不再是他拒绝这个世界的方式,而是扛起肩头责任的无声宣誓。
云炼为他们安排住处,两人洗去一身疲惫,换了身衣裳,随云炼离营,一路上说说笑笑抵达一处悬崖附近的平坦草地,此处竟还有一汪清澈湖泊,宛若嵌在银河之下的月光石。
云炼卸下另一批马载着的木炭和一整只处理?好的黄羊,熟练利落地挽起袖子?架火烤羊,烧水煮茶,又起一座小灶,煮上一锅羊汤。
他小臂肌肉线条延伸至挽起的袖中,轻甲未褪,头发以玄铁簪束起,剑眉入鬓,半蹲踞在湖水边洗干净手。
沈庭央坐在湖边,漫天星辰落入水中,银河闪亮。云炼侧过?头注视他,眼中万般温柔。
沈庭央似乎有些出神,说道:“这些天我快走火入魔了,有时竟会觉得许多事毫无意义。今天看见你们,才清醒过?来。”
“你只是太累了。”云炼递给他一杯热茶,与他并肩坐着,却始终没有贸然触碰他,“苏晚,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过?得不开?心。后来好多了,但我还是常常想,从前我没见过?的你是什么样。”
沈庭央笑道:“我从前蛮不讲理,身边的人都得让着我。”
云炼也笑,很柔和?地道:“不会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再好也只是碰巧带你回了家而已。”沈庭央拍拍他肩膀,“人还是要向?前看。”
云炼借着笑意,严丝合缝地藏好眼中的眷恋,他的一切触碰、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却都能轻易摧毁这假装漫不经心的外壳。
燕慕伊倚在一段古树枯木上,吹起了羌笛,悠悠笛声飘荡在夜风中。
火光跃动的橙红光亮中,肥嫩的羊肉夹杂香料气息,表面金黄而脆香,泛着诱人油脂亮泽,锅中羊汤伴着浓稠软糯的米粒翻滚,腾起白雾。
沈庭央朝燕慕伊伸出手:“喝酒么?”
燕慕伊借着力道站起身,左右手勾着两人肩膀:“天涯遇故知,必须喝点儿啊。”
云炼给他们盛了汤饭,用匕首割下烤羊肉,蘸了香料末分好,三人举杯在夜风中一饮而尽。
“敬西北驻军!”
“敬我万千同袍!”
“小王爷别真干了啊,侯爷不在,你喝醉了不好哄。”
沈庭央笑着倒扣酒杯,示意一滴不剩了:“晚啦,等着我折磨你吧哈哈哈哈!”
燕慕伊忍不住一阵惨叫。
云炼带了两酒囊的烈酒,喝完后三人都有些醉意,云炼把煮好的浓茶倒进碗里,将尽是肥油的羊尾巴割成小块泡进茶里,尝起来别有风味。
沈庭央轻轻碰了碰燕慕伊:“我一直不敢问,太子哥哥有消息么?”
“咱们一走,太子殿下就病危了。”燕慕伊倚在一旁望着火焰,“即便你问,我也?不敢说。东宫当夜就彻底封锁了,只有陛下和?侯爷能进出。”
又道:“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病情好转,这几日兴许就能醒来。”
“要好好谢谢辛恕。”沈庭央说。
燕慕伊:“那就帮忙劝他从了我,我会对他好的。”
沈庭央踹了他一脚:“自己去说。”
沈庭央起身,晃晃悠悠去湖边洗脸。
燕慕伊与云炼单独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云世?子?,听我一句劝,他不是你的。”
云炼勾唇一笑,气势间锋锐隐隐:“若我别无所求呢?只要这么看着他就够了。”
“是人就都有所求,总有那么一天的。”燕慕伊眉头一挑,“不过?看见你变化如此之大,实在意想不到。”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再饮,沈庭央回来时,一切已经平静如初。
云炼送他们回各自休息的大帐,沈庭央不胜酒力,在马背上险些睡着,被燕慕伊和?云炼扶回去,燕慕伊边走边念念有词:“小王爷,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下次帮我跟辛恕约场酒呗?”
沈庭央晕晕乎乎,一记手肘把燕慕伊怼到一边儿,还是那句话:“自己去。”
云炼一边防范着小王爷的醉拳,一边帮他盖好被子?,在旁看了许久。
沈庭央梦里呢喃着花重的名?字,南雪缩成雪白的一团儿,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庭央眉头始终紧皱,云炼伸手替他抚平眉心,低下头去,几乎触到他唇角的时候停了下来。
云炼薄而锋利的唇线轻抿,深邃眼底尽是克制与温柔,静了半晌,最终起身离开了。
一出帐,就见燕慕伊倚在对面围栏上,手里掂着一颗石子,笑吟吟道:“多谢云世?子?悬崖勒马,免得在下出手得罪。”
云炼淡淡一笑,墨黑如夜空的眸中尽是坦然:“既然爱重他,不该做的事就不做,这点道理?我是明白的。”
燕慕伊随手抛开?石子,朝他一拱手:“不愧是云家的人,此乃真君子?。”
云炼在帐外守了一夜,隔着一层帐门,均匀的呼吸声伴随天际星辰闪烁,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打破平静的是一份信报,天快亮的时候,南雪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沈庭央怀里钻了出来,一跳一跳蹦出大帐,好奇地看了看云炼的侧影,展翅扑腾几下,飞入天际。
一刻钟后,南雪引着一只信鹰回到帐外,燕慕伊正好过?来,见状毫不犹豫拆下信鹰腿上的细竹筒。
里头是一张纸条,言简意赅:青州爆发黑瘟疫。
沈庭央迷迷糊糊醒来,没有拖延,利落地整装,出帐准备和?燕慕伊押送钦犯回去,却见燕慕伊一脸凝重地将纸条递给他。
沈庭央扫了一眼,眉头紧拧:“封城了么?”
“嗯。”燕慕伊点头,“小王爷,还记得京中派人去处理?灾后疫病么?”
沈庭央狐疑地抬头,发觉他语气不大对,随即一颗心渐渐下沉:“什么意思?”
燕慕伊艰难地开口:“陛下派去的人,是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这本每章字数还是比较多的,但没能日更,对大家说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