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心头一震。
仿若云破雾散,那令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一直隐隐抱有的期望从心底浮现而出,变得愈见明朗,最终令他心神动摇起来。
怎么可能是那样……
她的尸身分明都送回了金京收殓,而他是赵国最先听得这个消息之人。
可若非如此,又怎么会有人知道这刹那的典故,将一瓶名叫刹那的檀香露恰巧在这个时机送到他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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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记得,十年前的金京弘福寺就已是赵国最负盛名的寺庙。无数西域僧人和中原高僧汇集于弘福寺,修习从天竺经长途跋涉取来的真经。
他的母亲信佛。因彼时中原汉文经书抄译多有错误或是遗漏,每次裴家举家前去金京时,裴夫人都会携家中女眷一齐去弘福寺中上香、听西域高僧讲经,尚且年幼的裴世矩也会陪同。
那时的燕檀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娃娃,生得粉雕玉琢,脸蛋还有些肥嘟嘟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煞是可爱。
僧人和尼姑都很喜欢她,于是便常放任她在尼庵和寺庙中来回穿梭,偶尔会传授她梵文与佛经,因着觉得她有灵性,也从不避着她见贵客。
裴夫人就是那时注意到燕檀的。
彼时从西域而来的高僧还不十分精通中原官话,而新译成的佛经中常有一些根据梵文读音译成的新词,讲经时,面对中原的女眷犯了难。
燕檀恰好躲在庙中的朱漆大柱后玩耍,听到高僧遇到困境,便热心肠地想要来帮忙。
她虽只有四五岁的年纪,但自出生以来就被抱到了弘福寺,寄养在尼庵中,见过许多西域各国的僧侣,每日里听着西域各国语言和梵语佛经。
孩童又是于语言上最为聪敏的年纪,因而燕檀早就耳濡目染地懂了好几种语言。
高僧一时不知怎样用中原官话解释“刹那”,她便站在那里脆生生地开了口。
“刹那就是瞬间。”
说罢,她仿佛是怕裴家女眷听不懂似的,眨巴了一下那双水灵的大眼睛。
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燕檀为满足他们的求知欲,又好心肠地补充道:“心念一动就是一刹那。总之,是很短的时间。”
当然,燕檀从来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佛家经典也从未有过太深入的研学。“心念一动就是一刹那”,这种话她是从天竺来的高僧口中听来的原话。
裴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女孩,更遑论燕檀又如此聪慧可人,当下便记在了心上。
而后裴夫人有意打听,又得知那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公主,不免愈加上心,此后每次前来金京弘福寺礼佛,都会特意去见一见燕檀。
从四岁到十四岁,燕檀一直都没有被接回宫去。后来,她也顺理成章地同来金京读书的、裴夫人唯一的儿子裴世矩相熟起来。
因而,“刹那”便成了令裴世矩与燕檀初始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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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世矩垂下眼睑,看着手中那支粗制滥造的檀香露,心中愈发确定起来。
只会是她。
没有其他人会知道“刹那”这个词对他的意义,更不会恰好为一支檀香如此命名。
燕檀没有死。
这个念头从他的心底生出的一瞬间,他便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
几步之外的安归分明看到,座上的少年握紧了手中的瓷瓶,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那双沉稳如一潭深水的眼睛都似乎变得明亮了起来。
嘁。他暗暗撇了撇嘴,在心中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即便是裴世矩早他认识燕檀几年,却连她遭逢大难之后都无力出面保护她。令她沦落陷阱时真心信任和依赖的,陪她捱过最为难熬的日子的,都是他。
思及此,安归忽然感到胸口处传来微微的刺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眸,碧绿色的眸中一片晦暗不明。
“若是没有什么其他的事,”安归出声道,“我便先告辞了。”
裴世矩从座上站起身来,朝那少年的背影喊道:“稍等。”
若这支檀香露是燕檀送来的,那么她现下应当正躲在楼兰城中,希望他能找见自己。而从这支香露的品相来看,燕檀恐怕正处于十分/身不由己的境况之中。
裴世矩不由得向前倾身,深吸一口气,问安归道:“托你将这香露送来的人,现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