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想法?十几年来,她平日里所见的不是尼姑便是和尚,就算她敢有,对方也绝不敢有。
不过她自进宫起就混沌的思绪总算转圜过来。瞧了瞧燕茜满脸的泪痕,燕檀开始明白过来,心里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见燕檀不出声,皇帝又叹气,道:“你是朕的第一个女儿,又自小便失去了母亲。这些年来,朕对你有所亏欠,理应在金京内为你择选一名门才俊,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但前两日西域诸国使臣进京,赐宴之后,楼兰国使臣前来养心殿觐见,向朕提出要为其国大王子求娶公主,以续两国百年之好……”
燕檀有些晕眩地盯着皇帝的嘴唇,听到他继续说:
“朕本也想选一位宫妃所生的公主,亦或是宗室女嫁过去。但那使臣却说,求娶公主的大王子是楼兰的王储,也是未来的一国之王,因此便要求娶朕膝下嫡出公主,方为相配。”
余下的话她已经不必听了。皇帝一个人还在那里絮絮地说——
皇后膝下的燕绯和燕茜年纪尚小,难以担此维系两国亲睦的重任,他辗转苦思两日,便只能委屈燕檀——先皇后虽崩逝十余年,但到底燕檀也是最为名正言顺的嫡公主。
置于一旁的熏香炉发出香料燃烧的哔剥声。
燕檀微微侧目看向眼眶通红的燕茜。听了皇帝这一番话,她又开始嘤嘤啜泣,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皇后哭道:
“儿臣才满十二岁,还不到两个月。楼兰距金京有万里远,如此远适他方,此生便难与父母亲眷相见,儿臣不欲往……”
皇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皇后连忙一面安抚燕茜,一面出言劝道:
“茜茜所言虽娇纵任性,却也不无道理。她自小娇养,从未离开过陛下和妾身边,难免小孩子心性。和亲是两国间的大事,妾唯恐她会言行失当,伤了赵国的脸面。”
燕檀捏紧了自己的衣袖。
燕绯拨弄着自己的耳环珠串,自然地接过话来:“况且自古以来,长幼尊卑有序,若是姐姐还未出阁,妹妹却先议了婚事,儿臣却怕那些谏臣又要污蔑父皇有心偏宠。”
皇帝置于膝上的手攥紧后又松开,留下布料上几层褶皱。皇后极快地瞧了一眼燕绯,而后又移开目光。
楼兰地处玉门关外南北两道交汇处,是当仁不让的西域要冲。
而赵国与北方的匈奴向来多有摩擦,楼兰的政治向背则决定着赵国与匈奴之前的平衡,是两国皆意欲交好的对象。
燕檀在弘福寺帮忙译经,与西域来的僧侣很熟。她知道楼兰近年来国力日益强盛,在西域有翻云覆雨之势,便是赵国皇帝,也不得不小心应对,不敢怠慢。
“你的婚事,本该由我同你母亲商议。”皇帝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一旁的太监连忙接过,递给身旁的宫女续上,“奈何你母亲……也罢,那朕便问问你自己的意见。你可有什么难处?”
一屋子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
燕檀脑中极快地思忖着,上前跪拜在地:“和亲是公主职责,儿臣并未有什么难处。只是如今弘福寺正译《妙法莲华经》,苦于人手不足。儿臣则于此经开译时便在侧协助,恳请待此经译成后再启程前往楼兰。”
说罢,她俯身叩首。
皇帝定定地凝视着她,却松了口气:“这个朕可以为你做主。那么朕便去回了楼兰使者,择一吉日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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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檀自坤宁宫出门,沿着朱红宫墙向前行去。
暮色低垂,朔风阵阵,吹得她脸蛋生疼。但好在鼻端终于没有了那股甜腻熏香,脑海中的混沌也被吹散了。
原来多年不见,父皇突然传召她进宫,并不是忽然想起了还有她这个女儿,很是思念她。而是楼兰来使求亲,想要她去和亲。
皇后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他乡,燕绯、燕茜也不愿嫁给居心叵测的异族人。
方才在坤宁宫,燕绯和燕茜的每句话、每一滴眼泪都精心算计,与皇后唱和。
而父皇真的看不出吗?还是看得出,但仍在默许呢?
燕檀叹了口气,拢起斗篷的衣领,但还是有冷风毫不留情地灌进来。
贴身侍女金雀从坤宁宫出来便一直跟在她身后,此刻上前道:
“殿下,看天色马上便要有一场大雪。趁着还在宫中,奴婢去借一把伞吧。等下出了宫城,再要借伞就麻烦了。”
燕檀站在就近一处宫殿的大门檐下等她。
坤宁宫已经远在视线的尽头,依旧是灯火通明。燕檀站在檐下,抬头看着青黑色的天空,乌云翻涌,暗黑可怖。
她知道自己生母早崩,谢家也日渐没落,没有人可以为她做主。
父皇对她虽然有些怜悯,却也不敌与从小养在膝下的另两位公主亲昵,更无法拒绝楼兰国王提出的要求。
即便是今日她拒绝和亲,最终父皇也还是会命她去。她的挣扎根本毫无意义,不如乖乖顺从,还能顺势为自己讨到些好处。
况且,许是久在寺中与西域各国的僧侣打交道,她觉得远嫁楼兰也并没有那么坏。
而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自己若是留在金京,状况也未见得会有多好。
燕檀搓着自己冻僵的双手,在原地跺脚,心想,到了西域,或许她就可以亲眼见到龟兹的乐舞、异族的美食,还有各种各样名贵的异域香料……这么想来,竟是有些期待了。
正当燕檀胡思乱想时,一把清凉温润的少年声音自远处唤她的小字。
燕檀转过头去,簌簌落雪中,一位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正奔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