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到午时,孟夫人和丰婉仙还没归来。
偌大的孟宅里空空的。
孟稻儿草草地书了一封信,叫小糯给表妹贺知音送去,上山之前,她想再见她一面。
不料,贺知音随母亲回了她外婆家过节去了。听闻此消息的孟稻儿轻叹一声,罢了,日后便是自己下不了山,也自有母亲知会与她,如此也好,再不必当面惹得她为自己哭哭啼啼。
午后,孟夫人来看望女儿,见女儿坐在亭子里,呆呆地俯视着一旁的鱼池,心中像被谁狠狠地揪了一把。
“稻儿在想什么?”
孟稻儿闻声,忙收回目光站起来,“母亲回来了。”
“嗯,清晨我与你嫂嫂去寺里,给你求了一个平安符。”说着,她掏出一个黄灿灿的金符,递给女儿。
“多谢母亲。”
母女相扶在木栏凳上坐下,一时无言。
孟稻儿犹豫再三,终是没将新知州将所提议之事说出,若是母亲得知,她一定会拼命抓住这天降的救命稻草,逼自己答应祝鹤回。
一来,她不愿;二来,若是山匪因此不肯放人,只会得不偿失。
兄长虽不争气,孟稻儿知道,这个家往后终究还是得依靠他撑门面。
“早晨,新上任的知州召见了女儿。”
孟夫人一惊,忙问,“莫非?——”
“没错,官府已知晓我们的家事。”
“那官府可是要替我们家做主了?”孟夫人这么说,心里却没抱什么希望,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她知道飞鱼台有多难以对付。
“他们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只怕是力不从心。”
“稻儿,母亲对不起你!”说着,孟夫人心中又一阵酸楚,忙扭头看向别处,她实在没有颜面在女儿面前落泪。
孟稻儿摩挲着手中的平安符,不知这平安符是不是真的可以保平安?还是,不过是人们美好心愿的承载物。
“母亲又何尝愿意如此?”孟稻儿不愿继续哀哀怨怨,“请母亲为女儿准备一个尖利的发簪罢。”
孟夫人猛一愣,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意,便点点头,起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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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忍冬和小糯帮她打点包袱时,孟稻儿取出祝鹤回离开帘州城之前送给她的追月,是一把冷利毕露的匕首,皮革的刀鞘尖包着白银,手柄上刻着云纹,镶着宝石,她令忍冬将它也藏在包袱里。
隔日午后,摘星楼上。孟稻儿站在塔楼最高层,眺望着南洛江。
江面宽广无边,滚滚的江水在仲夏的日光之下闪闪发亮、耀眼异常,矮空上的白云无忧无虑地漂浮着。
这摘星楼十几里之外的上游,便是飞鱼台。
相比高耸陡峭的飞鱼台,摘星楼对面的山势绵绵和缓。
站在摘星楼上,夜可观星,日可眺望江水以及络绎不绝的商船,还有对面的青山和傍晚的落阳、晚霞……
每年端午,这儿都会被观龙舟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祝鹤回离开帘州城的那一年,他曾带孟稻儿在端午之日挤上来过一次。
那时,他十三岁,孟稻儿十岁,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被比他们高大的人群挤散。
时隔十年,那一日的紧张、兴奋和快乐,以及祝鹤回的音容笑貌,孟稻儿仍记得清清楚楚。
明日便是端阳,扑面而来的河风,怎么都吹不走孟稻儿心头的沉重。
今日她故地重游,是被对祝鹤回的回忆所驱使,其中也隐隐地有告别的意味。
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番前去飞鱼台,必将会有自己不乐见之事发生。
“孟姑娘。”一道清澈如水的声音。
孟稻儿从高过胸口的围栏前一回头,是祝鹤回,是知州祝鹤回。
她心里惊,只疑惑为何偏偏这两日与他的巧遇会那么多?面色却如常。
“祝大人。”她右手抓紧罗帕,生怕它会掉落似的。
祝鹤回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前日初见时他在马背上一般的表情。
孟稻儿回他淡淡一笑。
他这才走近她,尔后两人侧身,一齐俯瞰江面,明暖的轻风将他们的发丝吹得飞飞扬扬,衣袂也跟着飘飘荡荡。
“真是个好地方。”祝鹤回由衷地感叹。
“真是个好地方。”孟稻儿垂首,双手不停绞着洁白的锦帕,她那低低的声音很快就风吹散了。
十年前的端午,祝鹤回牵着孟稻儿好不容挤上摘星楼的最高层,在栏杆边抢到位置的时候,少年的他便是如此由衷地感叹的,懵懵懂懂的孟稻儿便像今日一般,跟着他说了一样的话。
往事复现更添愁。孟稻儿抿了抿唇,试图压制住心中不停翻涌的思绪,在得知他也叫祝鹤回之后,站在他身边,她心中的思念总会难抑地如潮水般涌来,“民女先行告退。”
“这儿景色这么美,孟姑娘何不再待一会儿?”
“我已经待了很久。”
“吹着河风,兴许愁便散了。”
“祝大人心里也有愁绪么?”孟稻儿收住脚步。
祝鹤回的眼睛清清亮亮的,那微微收缩的瞳孔中似乎真的凝聚着忧思,“眼睁睁看着无辜城民被山匪胁迫,本官却爱莫能助,自然愁。”
“严格说起来,一切都还未定,不若明日愁来明日愁。”
“孟姑娘倒是想得开。”
若是想不开,又当如何?她又悄悄地望了望他的眼睛。
祝鹤回收回视线,面向大江,他忽然张开双臂,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作响,猛地,他弯腰俯首,大声说着:“真想从这儿飞下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孟稻儿一个箭步,飞快地伸出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左手,“鹤哥哥不可以!”
“不过是个玩笑!”祝鹤回转回身,目光落在他腕上那只娇小的手上,“你这么担心我?”他淡淡地调侃了一句,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孟稻儿这才慌忙将松开手,脸瞬即涨得通红,“这样做很吓人。”
一模一样,十年前,少年的祝鹤回甚至踩到第一个横栏上,也是如同方才他那般张开长长的双臂,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飞扬地说:“真想从这儿飞下去!”声音清澈如水。
“鹤哥哥不可以!”那时,十岁的孟稻儿死死地抓住少年的衣袖,被吓得哇哇大哭。
“鹤哥哥说着玩的,别哭了。”……
低下头,往事历历在目,孟稻儿没能控制住情绪,眼泪凶猛而来。
祝鹤回察觉到她的异样,手抬到半空又僵住,“我是说着玩的,孟姑娘何必当真。”
孟稻儿忍不住吸了吸鼻腔,低头不语地跑开了。
祝鹤回盯着她倩影消失地楼梯,失了一会儿神,及至收回目光,才见到她落在地面的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