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学校会在?车站接是诓家里的,但确实已经有人等了接站口。
燕市的火车站人流比群南要密集得多,赶上报道?高峰,随处可见扛着?编织袋健步如飞的旅客。
打老远就看见写着?自己名字的接站牌,林惊蛰领着?高胜他们过去,就看见了一个正将胳膊肘耷在?牌顶看bp机的年轻人。
这人看着?二十来?岁,五官挺俊朗,就是站姿不太利落,歪七扭八的,凭空多出了几?分痞气。
林惊蛰问:“方哥?”
对方吓了一跳,立马回过神?站直了,目光落在?林惊蛰身上后?,匆匆摘下墨镜将bp机别回腰上,伸出手道?:“你好,你是林惊蛰吧?”
“我是。”
对方歪着?嘴露出个一个爽朗的笑容:“可算等到了,我爷爷千叮万嘱让我早点来?车站接你。”
说着?他将林惊蛰手上提着?的两个不重的袋子接了过去,又朝高胜几?人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在?前面带路。
他显然是有些张扬的性?格,就连开的车都是这年头不多见的大红色,和私下里满街乱跑的高饱和度黄色小面的交相辉映十分显眼。将东西放进?后?备箱后?,他坐进?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自来?熟地开口:“群南到这火车三十来?个小时呢,哥几?个坐得都够呛吧?先上家吃饭去,完了休息休息再去报道?,反正也不急那一时半会儿的你说是不,我爷爷都念叨好多天了。”
林惊蛰对上他后?视镜里打量来?的目光,恍若未觉:“好。”
林惊蛰录取通知书下来?后?有次在?电话里提过一嘴,老爷子就非刨根问底弄来?了他的出发?日程,只说几?个孩子刚到燕市人生地不熟,学校远火车站骗子又多,要让自己的孙子方文?浩亲自来?接。
自打古董捐赠出去之后?,这位老爷子就三五不时会朝家里打电话关心?林惊蛰的生活,林惊蛰不好回绝他,又想到这次出远门肯定会带很多东西,想想便就答应了。
不过方文?浩的气质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本以为?方老这样充满书香的老人,教出来?的孙子也该同样沉稳练达,现在?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嘛:热情外向,因为?家境教育外交手段落落大方,但毕竟年轻,眼睛里仍旧压不住的好奇和猜测。
猜就猜呗,林惊蛰也不惧人猜,后?视镜里的目光有些放肆但不带恶意,于他而言不痛不痒,林惊蛰自问够格当他爹了,因此格外宽容,只是靠在?车后?座上静静看着?窗外,打量这座久违的,和记忆中大不一样的城市。
林惊蛰已经记不清自己上辈子刚来?燕市时这里是什么模样了,其实和现在?前后?相差也不到几?年,但历史的变迁总是潜移默化的——今天打下了一幢楼的地基,明天地铁新线路开始动工,忽然间城市已经遍布车流。
这样突然的时空倒转将一个城市新生的画面如此立体摊开在?眼前,给人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了浏览老照片。林惊蛰惊奇地意识到,原来?燕市的这条路竟也有不堵车的时候。
后?世线路复杂到遮天蔽日的高架桥还没有建造,盛放了这座城市将近三分之一高端白领的CBD商圈此时也只是低矮的居民?区,闲适的老居民?们打着?蒲扇坐在?路边大树荫下纳凉磕牙,下班的职工穿着?衬衫骑自行车驶入胡同,老太太在?收被子,鹩哥在?学说话,剃头摊子、馄饨铺、抱着?足球放学回家的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林惊蛰有一搭没一搭和方文?浩说着?话,注意力放在?这里的一切上,这座城市记载了他二十岁以后?所有的岁月,包括青春。
方文?浩从后?视镜上收回目光,他有些吃惊。
他老早就听自家爷爷念叨过无?数次这个南方小城长大的年轻人了,对方眼睛也不眨地捐出了那笔数额巨大文?物的事迹更?是如雷贯耳,甚至刊载上了内部报纸,被各大机关广为?传唱。
说实话,他还对此还是很敬佩的,毕竟换做是他,手上有那么大一批值钱的古董,肯定老早托人出手变现了。但听得多了,他总不由自主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小城市里土生土长的,正气凛然到近乎迂腐的形象,虽然爷爷老说对方长得好,但方文?浩觉得其中肯定有人品加成的美化作用,况且老一辈那种审美,爱的不就是国字脸、虎背熊腰的大胖小子么?
结果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雷锋叔叔”的面孔骤然变成了眼下这位唇红齿白气质飘逸的年轻人,方才对方打招呼时,方文?浩惊得手都没处放了。
他打了一圈半方向盘,将车平稳地驶入一条幽静的小道?上,林惊蛰的目光在?两旁标枪般挺拔的岗哨上划过,方文?浩担心?他害怕,诓他道?:“没事,这都是保安。”
林惊蛰微微一笑,高胜他们却信以为?真,下车之后?,邓麦小心?翼翼地碰了下林惊蛰的肩膀:“大城市果然跟咱们郦云不太一样嘿。”
林惊蛰摸了下这个单纯孩子的脑袋,温声道?:“往后?做事收敛点就好,没事儿。”
邓麦点头,心?说果然燕市就是燕市,大城市的保安都比他在?在?郦云派出所见到的警官叔叔们有气势。林哥也不愧是林哥,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方老爷子和老太太听到动静直接跑到了门口迎接,看到林惊蛰,老爷子眼睛瞬间亮了,上前来?摸摸头摸摸胳膊,又是说瘦了又是说脸色不好,连自己的孙子都没空兼顾,拽着?几?个孩子赶忙进?家门开饭。
林惊蛰进?屋前,目光朝这座小院后?头扫了一眼,那往后?影影绰绰,树荫下还掩藏了不少的住家,勾起他内心?深处诸多不愿回首的记忆。
上辈子,他在?后?头的某一幢楼里住了整整五年,将这户人家闹了个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他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但竟然从未认识过方老和方文?浩,现在?想来?,前世的他那时虽然看上去呼朋引伴,风光一时,但大多数正经的公?子哥,恐怕都是不屑为?伍的。
林惊蛰想起那时给一群二流子高衙内做领头羊的自己。那时他总觉得自己有心?机有手段,目高于顶,恨着?母亲口中那个“劣迹斑斑”“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父亲,就无?时无?刻不琢磨着?要让对方家破人亡。虽然他也确实做到了。
年轻时的黑历史总让人回首时羞耻难堪,他却为?此付出了更?加惨痛的代价,父亲死后?,他往后?漫长的人生,都活在?无?尽的悔恨里。
餐桌上,方老爷子对高胜周海棠拿出来?的酱菜赞不绝口的夸奖声中,林惊蛰回过神?来?,食不知味地朝嘴里扒进?一口白饭。
*****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的那个校区离燕市大学不远,报到完毕后?,高胜和周海棠在?报到处有生以来?第一次摸到了那台传说中的“计算机”。
他俩拿电脑玩了一盘King’sQuest,数次被催促后?才意犹未尽地撒开鼠标。
简易的电脑游戏在?他们空白的脑子里打下了一道?无?比具有吸引力的烙印,高胜来?前的忐忑一下就被打消了,整个人美滋滋:“计算机原来?就是学这个啊,太好玩了!”
“是啊!”周海棠一脸兴奋,“我太喜欢这个专业了!”
林惊蛰眼神?非常复杂,但在?方文?浩一脸鸡贼的坏笑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来?得比较早,周海棠和高胜俩人同寝,寝室里的其他舍友却都还没到,怀揣着?对未来?打游戏生活美好的期待和向往,大家收拾得无?比迅速,很快便结束战斗,得以陪伴林惊蛰去燕市大学报道?。
车驶入那道?醒目的大门时,高胜几?人皆是满脸的憧憬。到了这会儿,林惊蛰的心?态反倒淡定了,唯独一样意外,就是迎新的师姐里有人认出了方文?浩,管他喊“师兄”。
方文?浩在?人前很有些正经,报名时朝林惊蛰道?:“我比你大两级,以后?在?学校里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上学生会宣传部找我。”
林惊蛰意识到适当的距离果然是美好的,就像如今,燕市大学前世在?他头顶高悬了无?数年的近乎神?圣的光环,就因这样一位吊儿郎当的“学长”轻易破灭了。
燕市大学的寝室比梧桐大学破旧很多,林惊蛰从这一刻才真正感觉自己接触到了和前世截然不同世界,同寝四个人,加上他已经来?了三个,另外两个年轻人,一个来?自申市,白白胖胖很和气的模样,名叫吕小江,一个就是燕市本地人,名叫王军,鼻梁上架着?厚厚的大黑框,脸上冒了几?颗青春痘,长得又瘦又高,高到什么程度呢?
林惊蛰看他时头得仰着?。
吕小江高考成绩排在?全申市前五,王军的分数在?燕市同样名列前茅,听说还没来?的那名来?自河省的新室友陈健康更?加厉害,全省状元!这是一屋子的学霸,且不同于林惊蛰,他们那都是货真价实的。
林惊蛰上辈子吃多了苦头,对知识一向尊敬,连同高看文?化人,对吕小江和王军态度十分温和。
他长得清秀,气质干净,又有交际手腕,有心?结交什么人,就从没有做不到的。吕小江和王军原本有些腼腆,同他说过几?句话后?也觉得亲近起来?,更?兼随同而来?的邓麦更?加能说会道?,等到新室友陈健康进?寝室时,大家早已经打成一片了。
陈健康个头十分瘦小,比林惊蛰还要矮一些,皮肤有点黑,又不同于邓麦油光发?亮的黑,他黑得发?黄,倒跟郦云那位老同学于志亮沉默寡言的父亲有些相似。
而他确实也同样的沉默寡言,进?屋后?面对众人的视线,全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一个大约是他母亲的中年女人在?后?头推了一把?,他踉跄一步,才回过神?来?。
中年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话还带着?些淳朴的乡音:“同学,这里是305不?”
邓麦赶忙上前接下她单薄的身体扛着?的大卷被褥:“是,是。”
“哎呀,谢谢你。”厚重的负担卸下后?,中年女人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即着?急地蹲下开始翻找包裹,打随身的一个大袋子里掏出一个被密密包装的大玻璃瓶,殷切地打开放在?桌上,随后?又取出各种布包的花生、葵花籽摊在?桌上,招呼道?,“快尝尝快尝尝,特意从老家带来?的,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我们陈健康还是第一次出远门,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希望以后?大家能帮忙多多照顾他……”
她一打开那个玻璃瓶的盖子,清爽的剁椒香味便飘满了整个寝室,吕小江和王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瓶子里大块的熏鱼,陈健康站在?原地,因为?母亲有些不合时宜的行为?耳朵已经有些红了,但年轻人的尴尬总爱用恼怒来?掩盖,他垂着?头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善。
陈妈妈见没人没人响应自己的招呼,也愣住了,她瑟缩了一下,看着?屋里的这群年轻人,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捏着?裤边的布料。
场面即将陷入彻底的尴尬,正当此时,林惊蛰突然伸手,徒手用两只手指捏出了一块瓶子里的熏鱼,轻轻咬了一口。
众人目光倏地转向了他。
“挺好吃的。”林惊蛰慢悠悠咀嚼了几?口,平静地招呼了一声:“你们也尝尝,味道?不错。”
说罢也俯身拿出了包里那瓶被方老爷子顺走了一半的酱菜罐子,打开来?,同熏鱼并列放在?一起。
初露矛头的寂静被他的这一举动彻底打散,高胜他们几?乎瞬间就来?捧场了,吕小军和王军被这股气氛带动着?也下意识随了大流,陈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告别时依依不舍地将儿子拉到走廊上,愧疚地为?他整理身上过于宽大的衬衫。
她道?:“这个寝室里的都是好孩子,你不要怕,不会像高中里的同学那样欺负你的。”
陈健康原本还以为?这些同学也会像高中同学那样嘲笑他土气,满心?的戒备却在?林惊蛰咬下熏鱼的那瞬间消散了,他送走母亲,回到寝室门口,站在?门外,望着?里头正将所有注意力灌注在?林惊蛰那罐酱菜上的众人。
“快进?来?啊,别愣着?了,尝尝这个,林惊蛰带来?的,太他妈好吃了!”
屋里埋首的舍友看到他,十分自然地抬手召唤,陈健康踟蹰片刻,咽了口唾沫,僵硬的脚步缓缓拉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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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同学们都意外的好相处,林惊蛰忙完自己的事,便开始着?手安置邓麦。
邓麦不愿意上学,用他的话说,那就是“白白浪费钱和时间”。他想要找个随便什么地方先打工,林惊蛰没同意,他让方文?浩帮忙留意一下离学校别太远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出租的民?居房。
90年的燕市还没有成为?后?世那个人口爆炸的移民?城市,学校周围的小区民?居租金也不高,林惊蛰看了两三家,最?后?定下了一个步行到燕市大学二十来?分钟路程的社区,租了套八十来?平方,三室一厅,家具齐全,刚装修不久的小套间,一个月才一百二十块。
这个价格在?林惊蛰看来?简直便宜得没谱了,要知道?后?世燕市的房租比这价格翻涨了足足好几?十倍。可在?邓麦看来?,一百二十块一个月的住家完全是天价,他觉得自己一个月都未必能赚到那么多钱。
邓麦不同意,他比花钱的林惊蛰还心?疼,执拗地要去找个包吃住的工作。
林惊蛰安抚他:“不要胡闹,打什么工,你得留在?外头给我帮忙。”
“那也没必要租那么大的啊!”邓麦心?里也知道?林惊蛰把?他带来?燕市估计是有事情要吩咐他做,但心?中仍旧为?那将近一千块钱痛如刀割,“我有张床就可以了,那天陈健康他妈妈不是说他们来?燕市前几?天住的房子一天才两块钱吗?”
林惊蛰在?他的抗议声中交掉了半年的房租,朝他道?:“这房子又不是租给你一个人,我和高胜他们平常也会来?的。”
他心?中早有盘算,90年往后?的这些年正是燕市开始发?展的时候,倘若真的有心?事业,最?近差不多就该开始着?手筹备了。在?郦云时,林惊蛰还为?此为?难过,毕竟创业艰难,前期只靠他自己奔走,很容易无?法兼顾学业。他辛苦复习,全力以赴地考试,就是为?了填补前世留下的遗憾,知识在?他心?中占有极大的比重,他并不想因为?事业就轻易荒废掉。
邓麦这一来?,可以说是为?他解决了燃眉之急,跑项目需要人手,邓麦虽然青涩一些,但为?人机灵,只要稍加指导就能培养出来?。届时他只要在?大方向上多做做把?关,细节问题完全可以交给邓麦来?处理。
这处民?居往后?也可以当做暂时的办公?点,场地虽然不大,前期却也也够用了,半年之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还未可知。
邓麦坳不过他,又不能走人,只好听从。将家里简单打扫了一下后?,他们腾出了一间偏西的小房间,将林惊蛰从郦云带来?的外公?的遗照摆在?了屋里。
邓麦煮了一锅饭,连带楼下花圈店里买来?的香烛纸钱供奉在?了灵前,又每人虔诚地跪在?灵前上了三炷香。
方文?浩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小孩忙活得井井有条,又被高胜拉着?也在?灵前拜了拜,想到爷爷说起的情况,还是把?林惊蛰拉到一边小声问他:“你交完学费又交房租的,身上钱还够不够?不够我这里有点,你先拿去。”
林惊蛰婉拒了他的好意,只说自己身上还有,等到安排完一切后?具体计算了一下,便发?现确实剩下不多了。
他全部身家也就两万多块钱,之前去申市为?了跟田大华周旋,已经花掉了一多半,剩下的几?千块钱,刨除路费、餐饮、学费,和现在?租房子置办东西的钱,又去了小多半。
还没开学,当晚他就没有回寝室,而是住在?了刚刚租下的民?居里,邓麦硬是把?主卧让给了他。
算完账,他又摊开白天在?报摊上买的日报,燕市的报纸内容比郦云的要丰富许多,里面不仅有财经版块,还有当日收盘时的股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