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奴正苦苦思索,忽得船重重一顿,似是磕在什么上,外头传来前舱里母亲和女使们站不稳此起彼伏的低呼声。
月奴想去窗边张望,可她如今是个孩童,踮起脚都够不着窗棂,正着急时她瞧见床前的矮金裹脚杌子,灵机一动搬运到窗前。
她踩上杌子,推开木窗努力踮起脚向外头张望:
只见近处汴河里飞蓬船、航船、舫船等往来穿梭,大橹摇曳,披水板从水面掠过,吱吱呀呀摇橹声不绝于耳;
河岸临水处一排排塌房②林立,外头堆的货物山积波委,往来客商或是假赁市郭间铺席,或是寄藏物货并动具等物,算账的、讲价的、搬运的,熙熙攘攘的吵闹;
远处岸边一间间邸店③门口,店主热情招呼着过往客人,人烟生聚,铺席骈盛,时不时四轮双帮太平车运送着粮食、石料不时从门前“咕噜”、“咕噜”平稳而过。
这就是大宋都城的血脉——汴河,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运进大宋都城。
月奴前世在乡下住了九年,等出嫁后又要恪守妇道,着实没有见识过太多汴京的繁华。
还在城外尚且如此太平繁阜,不知道城内又是个什么情景?
月奴近乎贪婪的张望,差点忘了自己的本意是要查看外头出了什么事。
“喂,兀那个小丫头,你做什么张望?你家主人是哪个?”
对面船栏杆上依着一个半大小子,个头不高,生得白白净净,声音虽还是童子稚嫩之音,却隐约已有几份颐指气使的傲然。
为了赶路安全舅母给月奴换了粗布衣裳,难怪少年误会。她漠然扫视了他一眼,不说话,只翘首往前头努力张望。
似乎是前头大船与本船相撞,只她到底身处船中央,便是再怎么使劲儿往前够都瞧不见再多。
少年看得对面船上那个小丫头琉璃葫芦儿一般剔透,却在窗后跳啊跳的,显然是不够高,“嗤嗤”一笑:“小丫头,休跳得小爷我眼花!外头寇相公家大船的升降舵与你们的披水板撞上了,要上二层的舵楼才看得分明。”
月奴一想,是了,升降舵须得吃水浅将船舵拉高,吃水深将船舵降下,如今汴河上航运繁忙,想必是有船工手忙脚乱。
她站在窗边沉思,挽着三鬟于头顶及两耳,再用红锦缎缠绕其间,眼睛黑沉沉秋水一般,格外的顾盼生姿,可仍旧是一声不吭。
少年着急,眼珠子一转,捡起桌边的人马转轮④晃了晃:“丫头,回话这个就与你顽。”
月奴哪里会理会?她瞥一眼少年,生得粉妆玉砌,心想:也不知是谁家,养得孩子这般没大没小。
那少年显见得一向养尊处优,哪里被个烧火丫头三番两次漠视过?
或许是被那丫头目中无人的气势所激到,他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大声道:“黑米团子!黑胖!听见否?”
月奴忽得大怒,她在陇右道长大,骑马射猎无不精通,也因此全身都晒得蜜褐色,没少在刚进汴京时被明月姝那一帮小娘子冷嘲热讽。
就连杜轻臣,也明里暗里嫌弃过她肤色,当众写打油诗道“托香腮、难辨乌云鬓,好一个水墨明三娘”,引得四娘子咯咯咯的笑,她难堪得要死,恨不得立时钻进地里去。
忽得一下钻心的疼,加上刻骨的恨,还有不知道何处来的羞耻、自卑,齐齐戳到心里,月奴猛地一叉腰,指着那少年就骂道:
“这厮!你省的甚么?爷爷我是黑米团子,你是什么?说我黑,怎的你白?脸赤白腰子一般,如何敢笑话俺!你托谁的势要?没了当絮絮聒聒地!”
少年目瞪口呆,天可怜见,他没见过这般粗鲁的小娘子,也从未听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村骂。
月奴见他直愣愣站在那里,像个被雨打了的蛤--蟆(我没想到这两个字也会被禁),又添上一句:“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
骂罢做个鬼脸,啪的一下关了木窗。
月奴忽然痛快,天知道她做世子夫人期间不知道多少次受了腌臜气就想不管不顾破口大骂一顿,可总要顾虑着涵养、思虑着颜面,忍着、让着、陪着笑。
此时想起儿时在西北学的村话土话,一股脑都倒出来!心中块垒顿消!恁得痛快!
她痛快的拍拍手上的灰!去寻娘亲!
岸边橘黄色金灯花一丛丛盛开,蘘蘘叶盛,砌下惟翻艳艳丛,一簇五朵,如同晓霞初叠,光焰如金灯。
船内怀宁郡主一脸惊讶,盯着大迈步走进来的女儿:“怎的今儿个忽得有了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