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说,是委婉地帮应川回绝。
《伐子都》不仅难,还有一出最惊险的云里翻。
为表现子都坠亡一幕,戏剧演员得爬上四张桌子垒起的“龙书案”高台,后空翻个筋斗,直至稳稳落地。
三张桌子,一层楼高,加上长靠武生一身几十斤重的行头,对膝关节损伤不提,骨折还算轻的,最怕大头着地,小命都没了。
闻君意知应川甚深,唯恐直言危险,他反而跃跃欲试,因此推说《伐子都》太晦涩,观众不爱看。
邓娇飞来眼风,豪情万丈道:“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这里是中原!”
这里正是《左传》所描写的捭阖战场,诸侯并起群雄争霸,多少慷慨悲歌都付与一壶笑谈。
几百年来,目不识丁的农民从一出出帝王将相的慨歌中习得忠孝礼义,但最使他们为之动容的,仍是精彩的情节和真挚的情感,而《伐子都》都不缺。
闻君意没辙了,直言不讳:“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伐子都》太难,不如换一出。”
应川摩拳擦掌:“怎么个难法?要是唱词儿难,我真不行;要是打戏难嘛,难不倒我!”
闻君意又急又气,偏偏节目组也来撺掇,《伐子都》的信仰一跃,绝壁又是收视爆点。
楚昊用手机搜了前辈选段,应川看完后自信满满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以前拍追逐枪战,比这高多了的楼都跳过,小意思。”
他说一半藏一半,全然不提那回破窗而出后摔到右肩脱臼的窘事。
闻君意压着脾气,淡淡道:“拍电影有安全绳索、有求生气垫,舞台上可没有这些保护措施。”
“这么一咪/咪高我根本没放在眼里,哪用得着吊绳,你太小瞧我了。”应川不高兴,典型的青少年作死发言。
“我不是小瞧你,我是担心你。”闻君意温言软语道。
应川一听,神色也变得软乎乎的,笨嘴地回答:“你不要担心……你也见过农村麦垛了吧,很高的,我打小从上头跳惯了,也常翻跟斗的……”
闻君意估量了一番,稍微放下心,仔细叮嘱道:“长靠武生是穿厚底靴的,鞋底有10厘米高,你跳下时务必要把握好重心,别崴了脚。”
应川认真点头。
花两小时搭好了戏棚,占据风水宝地,等天光大亮,眼见更多小货车、三轮车、架子车赶来,铺张开买卖,衣裤鞋袜、生鲜蔬果、五金百货……早点摊也有了,邓娇给每个人买了煎饼果子和袋装豆奶。
那小摊贩估计没有餐饮许可证,但手脚麻利,稀面糊匀两个蛋,撒葱花白芝麻抹甜面酱,热腾腾的一大只装进纸袋,煎饼绵软,果子爽脆,再喝几口冰豆奶,口感超级丰富,幸福感爆表。
饭后闻君意找了个僻静处吊嗓子,虽然嫌弃气涩,但临时抱佛脚,不指望更多了。
吊完嗓子再温故唱词,三小时后找生旦对戏,邓娇演许仙,小青竟是梦梦。
邓娇说:“你快别瞅她了,我们统共就这么几棵葱。赶上大戏,司机老徐也得兼个丑角。”
梦梦唱得委实不上道,嗓音掐细了,莺声燕语,却也勉强入耳。加上一身媚骨、一脸戾气,演那打打杀杀的小青,动辄怒喝:“待俺结果这秃驴的性命!”“许仙再把心肠变,三尺青锋尸不全!”竟很帖服,且他自己十分过瘾。
邓娇则超乎闻君意想象,唱功扎实,台风生动,感染力极强,比他记忆中一些专业剧团的演员还要出彩。
商业促销演出从下午一点演到三点,离开幕还早,闻君意去找应川。他怕应川不会妆扮。
穿过前台时见老徐蹲在地上,展一张簇新红纸,毛笔沾了浓墨,正在写节目单,一手楷书工整又漂亮。
闻君意顺着看下来:热/辣舞蹈,伐子都、麦克白、二人转、白蛇传、歌曲串烧、二胡独奏……
真是中西合璧百花齐放。
后台乱糟糟的,妆奁、道具箱和编织袋随地乱放,五颜六色的戏服吊在竹竿上,将光线也滤得斑斓浓重。
化妆桌上摊着瓶瓶罐罐和各种刷子,立镜摔碎了只剩半弧,应川穿着雪白水衣,正对镜梳妆,听到响动,徐徐回头。
这一回头可把闻君意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