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的男人硬生生勒住马,停在了距离伊丽莎白数英尺远的路上。马儿仿佛被路上忽然出现的人给吓住了,不安地打着响鼻,四蹄噔噔地敲着路面,扬起被白天太阳晒得干燥无比的黄泥粉尘,风一吹,迎面就沾落在伊丽莎白浅蓝色的裙裾上。
“是你!”
马上的男人微微俯身,终于认出这个突然从边上蹿出来站路中间不要命般拦马的披头散发女人就是贝内特家的那位二小姐时,脸上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到了原始状态,目光从头到脚地飞快掠她一遍,然后克制而谨慎地问了一句。
伊丽莎白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匆忙看了下自己。
先前只顾骑马赶路,根本就没留意别的。这会儿才觉察过来,因为在马背上颠得厉害,原本束着头发的发带早松散开,不知道掉哪里了,编好的长发也散了,凌乱地披散到腰间,被风一卷,犹如金蛇狂舞,估计比疯婆子也好不了多少,更别提自己身上这条沾满了尘霾的浅色夏裙了……
哎,去它的淑女形象!
他刚开始的那表情,好像是被吓了一跳的震惊?反正他先前也见过自己的真面目,这会儿要是还感到震惊,那就让他震好了,再多震几次,等习惯后,自然就不会惊了。
“达西先生!我请求您帮我一个忙!”伊丽莎白仰着脸急促地道,“我必须立刻赶往坦布里奇,但我的马刚才失蹄受伤了,请借给我您的马!”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立刻答应,只飞快问一句,目光落在她那张仰着的脸上。
“我最小的妹妹被民兵团的一个人带往谢佩岛……”
她立刻坦诚相告,没有丝毫的犹豫,见他目光蓦然一闪,神色顷刻间变得严峻起来,急忙补充,“不是威克姆,是一个叫普拉特的人!今天下午刚刚发生的事!我父亲他们先前追错了方向,现在还在后面。要是能尽快追上去,说不定还能阻止!”
“上来!我带你去吧!我认识路,而且比你一个人去可能更有用!”
他飞快地道,跟着俯身下来,伊丽莎白还在状况之外时,人已被他抄上马坐到了马鞍前空出的位置上。他提起缰绳,坐骑哕哕地嘶鸣了一声,方向就打了过来。
“坐好了!”
听到耳边响起一声命令式的低沉简短声后,身子一颠,已随马匹纵了出去。
————
本来只指望从他这里借到马就足够了,没想到他竟还亲自带自己去追人……
伊丽莎白一阵受宠若惊,很快就释然了。
他既然有过相同的遭遇,那么自然能够体会自己现在的心情。对于他这样一个受着严格绅士教育长大的男人来说,让一个女人在天快黑的时候独自赶到陌生地方去追人,显然太不符合他的作风。至于两人共乘一骑,在如此情况下做出的权宜之策,不但不是无礼,反而会被认为是拯救女士于困境中的绅士风度的体现——这样一想,也就没什么了。
“达西先生,太感谢你了!”
伊丽莎白在满耳朵呼呼的风声中扭头,朝身后的他大声说了一句,嘴巴刚一张开,头发就被风卷着缠进了嘴里,急忙捋出头发,紧紧闭上嘴后,转过了头去。
————
载着一个女人同骑一匹马驰骋在朦胧的夕光里,这样的经历,绝对是达西先生已经度过的将近三十年人生中的第一次。
她身材玲珑,坐他身前的马鞍上时,并没让他觉得挤,身下的坐骑也丝毫感觉不到多了个人的压力,四蹄依旧翻飞,但是对于他来说,从拉她上来的那一刻起,就有了一种被人突然侵入原本属于自己私密空间的感觉——这个空间,他并不习惯与人分享的。
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所以出发没多远,达西先生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舒坦起来,这感觉陪了他一路,最后弄得他连驱策坐骑时都没了平时的得心应手感。当马匹跳跃,身前女子的身体也随之摇晃颠簸,后背或胳膊不可避免与自己相触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最后,就在刚才,当她毫无预警地回头对自己大声道谢,风却突然卷起她满头长发,抽掠过他未被衣物保护所以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时,通过密布在皮肤下的神经末梢,他清晰地感触到了来自女子发丝的那种带了微凉的仿佛活了般的特殊滑柔感,而我们的达西先生,他竟然被这种陌生的感觉给撩得全身竖起一根接一根的寒毛,仿佛有小虫子爬来爬去——先是从直接接触的脖子和脸颊开始,再蔓延到后背,接着是手臂,最后爬满了全身上下……
根本就搞不清楚到底是舒服,还是痛苦好嘛!
“达西,记住,远离女人!她们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动物,比狐狸还狡猾,千方百计地接近你,等你入陷阱后,就把你吞得连骨头不剩!”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时刻,他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与自己剑桥博物学导师亨斯洛教授当了二十年死对头的迪许教授,有次在酒吧里喝了几杯后,他大着舌头语重心长地如斯教导自己。
……
打住!乱想什么呢!和那个完全无关!
达西先生陷入混乱的时候,依旧不忘保持他一贯引以为傲的理性头脑,并且在它的指引下,感谢上帝,及时地把自己从天马行空无限发散的边缘给拉了回来。所以他很快就开始后悔了,反省自己刚才为什么竟会做出这样一个鲁莽的不恰当决定。
从头说说吧,他之所以会在那时候出现在那里,也完全出于巧合——昨天收到了来自宾利先生的一封信。在信里,他用充满幸福的笔调告诉他,自己已经与贝内特府的大小姐定下情缘,决定于月初的某日正是登门提亲,作为他最信赖的知心朋友,他满怀希望地盼望能收到来自于他的祝福云云……
这消息本就在他预料之中,只惊讶于到来的速度。慎重考虑一番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认为自己有必要亲自过去向朋友阐明结下这桩姻缘所带来的弊处。其实早就该对朋友阐述的,只是一直处在犹豫状态——当然了,他才不会承认这是受了贝内特家二小姐那次意外攻击后留了心理阴影——本来他以为朋友不至于会这么快完全陷入进去的,没想到还是低估了所谓“爱情”蒙蔽深陷其中之人双眼的邪恶力量,到了这地步,倘若自己还不坦诚相告,也就不配被对方当做好朋友的资格了。
作为拥有半郡土地的庄园主,除了庄园土地本身的诸多繁杂事务,按照惯例,他也不得不承担类似地方治安官的责任,每天都有大大小小至少十数起的纠纷被转到他面前等待他的裁决。坦白说,他对处理这类事情并没多大兴趣,这也是为什么他赞同辉格党上议员卢格森先生提出的建立正规司法机构以取代现行司法制度却又数次拒绝这位先生诱他从政的拉拢——比较起来,他更愿意把自己关在那个一般人轻易不被允许进入的惊人书房里,去研究从前随皇室和皇家学会共同派遣的圣玛丽号环行世界时搜集来的各种奇异标本和资料——但这却是他天生的责任,从他出生起就随了他的姓氏分派下来的,不可推卸,并且,他也深知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等待他判罚之人的福祉与痛苦,所以从不敢懈怠半分。收到朋友的信后,他连夜工作,终于得以脱身,匆忙赶往曾给他留下过不愉快记忆的梅里顿。
坦白说吧,这一路他都在思考如何向宾利开口,以及,倘若朋友接纳自己的中肯意见决定重新考虑婚事后,自己将面临的境况。
他倒不大在意贝内特家那位大小姐会如何,迄今为止,她只给自己留下过漂亮和温柔的印象。虽然她是当事人,并且,显然自己的这个行为会给她带来直接的伤害。但是,因为家族荣誉分享荣誉,因为家族耻辱承担耻辱,在他看来,天经地义,所以他并不觉得有任何负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