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丑陋好似地狱。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方晚出现的场合。
华莎女王愿意和顾淮交心,所以摘下面纱,露出完整的自己,哪怕那在世人眼里是一种残缺。
可她未必愿意让方晚看到这一幕。
如果华莎女王只是一个陌生人,方晚一定放轻脚步,离开病房门口,把空间完完全全地留给他们两个。
然后忘掉这一幕,永远也不会向人提起,她曾经见过华莎女王的真容。
那是方晚的涵养和礼貌。
可这个人,并不是一个陌生人啊。她是我的妈妈,十?月怀胎生下了我,我身上流着她一半的血液。
有着前世被至亲背叛的经历,方晚一向不肯信任亲情,表现出拒绝的姿态。
她不想认这个母亲,反正人家也没打算认她。
方晚心里响起两道声音,一道是她自己的话:“转身离开吧,从她当年抛弃你的时候,她和你的母女情分就尽了。”
另一道声音,却是来自汪老?太太,自从知道方晚的经历,她就一直想帮方晚找到母亲:“你的妈妈当初离开你,或许是有什么苦衷,不要急着否定她,给她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方晚前世和今生的人生经历,全部加在一起,也还没到三十?岁。遭遇过被至亲至爱的家人谋杀的极端事件,让她的心被亲情伤透了,对待亲情十?分冷漠。
汪老太太则不一样,她送过太多的亲人离开,丈夫、儿子、儿媳、孙子,所以非常想要珍惜亲情。她的人生阅历比方晚更丰富,经历过太多世事浮沉,态度也更加包容。
方晚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和汪老太太到底谁对谁错。
可是亲眼看到华莎女王摘下面纱,露出那张满是烧伤的脸,她就是忍不住回想汪老?太太那句话。
苦衷吗?
到底是什么?
让你抛弃了自己的女儿?
方晚作为那个被抛弃的女儿,当事人之一,她认为自己有知情权。她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四壁洁白的病房里,一身黑色长裙的华莎女王,端坐在床边,握着顾淮的手?,轻声说着:
“我一直都很怕火。
准确地来说,是十几年来,我一直非常怕火。
我睡不了长觉,总会做一个噩梦,然后在深夜惊醒,满脸都是惊悸的泪水。
那个梦是片片段段的,毫无逻辑可言,而且很难捕捉,醒来以后唯一记得的就是火。
就像是置身于喷发的火山里,无边无际的漫天大火,像血一样的红色,油锅一样灼烧着我。
我想逃,可根本无处可逃。
我看过很多心理医生,也拜访过很多神?经学方面的专家,他们都认为我这是创伤后遗症。
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在现实生活里,我应该真的经历过一场可怕的火灾。
事实上,也确实有过,你看我身上的烧伤就知道了。”
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面容,“除了我的脸,身上也还有很多这样的疤痕。因为烧伤太严重,就算是全球最顶级的皮肤科医生,也无法帮我恢复。”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你现在看到的,其实已经是他们努力过的结果了。我第一眼见到的自己,比现在更加恶心、丑陋。”
“不,你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珍宝。”顾淮摇头,强撑着从病床上起身,深深地抱住她。她对他敞开了心扉,愿意和他更进一步,他也不再用虽然礼貌,但显得疏远的敬称,从“您”换成了“你”。
华莎女王的回忆还在继续:“为什么说是第一眼看到呢?因为我完全不记得这场火灾。
大约十?五年前,我和家里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父母极力想要我和他们一位世交的儿子联姻。
我不愿意我的婚姻被政治联姻绑架,自己驾驶一架直升机逃出了家里,结果却遇到了飞机失事。
飞机引擎出现故障,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是我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然后就是我醒来,面对这具满是烧伤的身体。
有一个好心人救了我,把我送到医院,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我爸气鼓鼓地说,‘逆女,你不是早就和我断绝关系了吗?还联系我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妈妈接过了电话,温柔地问我,‘孩子,你整整消失了一年,到底躲哪里去了?让我们一通好找。’我更加困惑了。
怎么会过了一年呢?我明明只是一场昏迷啊,哪有人能昏迷一年的?飞机失事还能穿越时空不成?
等?爸妈按照地址找到我,发现我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抱着我哭得很惨,绝口不提联谊的事。
他们对我太好太好,总觉得是他们和我的争吵,害得我出事,完全抱着补偿和愧疚的心态和我相处。
那也不是我印象中正常的家庭氛围,他们每天都小心翼翼,好像我是一个瓷娃娃。
我那时候也确实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看到从前的照片,把它们全都剪烂了,不能看到任何一面镜子,把它们全都打碎了。每天都因为毁容而歇斯底里,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我意识到这样的状态不对,离开家里,孤身一人来到利坚国闯荡,爸妈实在不放心我,又让从小看我长大的老?管家来陪我。
正是因为我自己永久地失去了身为一个女人的美丽,才更加意识到它的可贵,所以我投身时尚行业,想要帮助更多的女性认识到自己的美。
我戴上那顶黑色的帷帽,不靠家里的帮助,在时尚界一路闯荡。在一步步登顶之中,慢慢找回了最初的自己,不再时时刻刻都是濒临疯狂的状态。
我一直试图想要找到,我人生中丢失的那一年,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可是哪怕我找遍了我被救的那片地方,也没有找回那些记忆,甚至连失事的那架直升机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