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非稍稍得见兄弟才能,第一想到的是自己的地位会不会被未及。
事实证明,稷旻完全没有让嘉德帝失望。
而这小丫头,竟像是在借题发挥,有意无意将刚才气氛中的真意挑破,巧妙又让人无法反驳的将势头往稷旻这头扯。
嘉德帝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有稷旻当日的提议,也有对玉桑的。
再看她时,他的目光含了许多深意,终是说了句:“说的不错。”
席间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赵皇后眼神一亮,看着那跪在地上的人,怎么想都想不通。
这怎会是青楼养大的。
她生的极好看,却并不让人觉得锋芒毕露。
反倒是跪在那时,眼神里尽是坚毅。
她不是不知自己的父亲声名狼藉,可她还?是代替亡故的父亲站了出来。
赵皇后心头一动,悄悄望向稷旻。
稷旻在看她,嘴角微扬,满眼柔色。
那不仅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欲望,更是一种赵皇后从未见过的喜悦。
少女言辞中隐含的袒护,他也听出来了。
不知为何,此前赵皇后对这个叫做玉桑的江家娘子很?是提防。
唯恐稷旻被情爱冲昏头脑,不管不顾为她破例。
但这一刻,这种忧虑,在她瞧见稷旻远远地看着她,露出这种神情时,忽然就消失了,而她曾因那少女的出身而生出的防备,也淡了。
嘉德帝的四字回应,一语双关,既于无形间对刚才献礼的事表了态,也对玉桑作出回应。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嘉德帝对玉桑的态度也明显发生了变化。
他更加宽容温和了:“地上凉,站起来说话。”
玉桑没动。
江古道觉得自己每一刻都走在刀尖儿上,连忙催促:“陛下让你起来。”
玉桑还?是没动,她望向嘉德帝:“陛下,臣女还?有一言。”
嘉德帝一挥手:“那也站起来说。”
玉桑面露犹豫。
嘉德帝笑?了:“这是跪上瘾了?你又未曾犯错,不必跪着。”
玉桑双手握拳:“民女这些话,是为父亲而说,能得陛下应允道出,已感激不尽,不敢再要?求。”
嘉德帝双手交握搭在身前,笑?容渐渐深邃:“哦?”
玉桑轻轻吐气,缓缓开口:“江家之中,无人不知家父违背亲长之意,年少离家,漂泊在外,终了不得回。但这当中,无人知道,他为何坚持如此。”
“方才民女曾问陛下,可曾有机会亲眼见过您守护的寸寸山河。”
“此刻,民女斗胆再问。陛下想过去亲眼见识您脚下的山河寸土吗?”
看似相同的问题,实则动机截然不同。
一个是有无机会,一个是想或不想。
嘉德帝又是一愣。
身为帝王,看似万人之上无限风光,可身上所受无形枷锁,件件磨人。
玉桑所说的看,是带着这具身躯走出这方寸之地,看遍江山。
光是想想都是痴人说梦。
玉桑微微一笑?,说道:“君王之下,分士农工商,时人自出生起,综出身家境,心中抱负,肩上责任,乃至利益纠葛,仿佛早早就定下了该走的路。”
“商户行商,农户种地,工人做工,士族位居三者之上,辅助君王治理天下。”
“若有人不曾按照他该走的路来,便是离经叛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可总有人,活着不是为了该做什么,而是想做什么。”
“父亲自小喜欢读书,尤其喜欢战争纪事,民生百态,他和所有心怀抱负的士族子弟一样,想要靠一己之力来做点什么。”
“如果?他有错,或许只是错在没有走世人认为他应该走的那条路。”
“他走了自己想走的路,且从不怀疑。”
玉桑眼眶微红,眸中水光轻动。
“历朝历代,无不是马上得天下,马上护天下,无数热血与忠心换得画界立国,君立臣临,百姓安居,如此盛世,壮阔山河,却无一人能描摹出它真正的样貌,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他也设想,有朝一日,哪怕有一人想要观山河全貌,他这一生也是值得。”
“又或是,这样好的山河,凡见其全貌者,又有谁舍得它被铁骑踏破,受天灾人祸?”
“陛下,哪怕只是忧心烦扰的一瞬间,你可曾想要看您脚下的山河?”
少女抑扬顿挫几句话,竟令嘉德帝心中倍感震动。
他望向那副绣屏,轻叹道:“即便朕想看,怕是也无缘得见。”
玉桑忽然一笑?:“怎么会?”
嘉德帝望向她:“此话何意?”
玉桑望向那绣屏:“父亲的一生,又何止这些?陛下何不走近些,亲身观摩?或许,您可以自己找到答案。”
嘉德帝倏地笑了,眼神里对女人的惊艳淡了,更像在看一个得心的小辈。
“你这女娃娃,真是一张巧嘴。好,朕便看看。”
嘉德帝转身走到那单扇绣屏前站定。
走得近了,他才赫然发现,以州界划分的神色绣线部分有衔接。
换言之,这是由十五个板块拼成的一整副。
嘉德帝微微一愣,伸手去触碰。
当他的手指抵上京城所在京畿道时,下意识按了按。
咔。
板块下陷一瞬,似乎抵到弹片,镶嵌绣屏的深框左侧边弹出一个小木片,木片另一头连接着什么。
嘉德帝心头一动,伸手捏住那小木片,轻轻一拉。
霎时间,藏于框内的卷轴滚动,一副与绣屏同样大小的帛画展现在嘉德帝眼前。
“这……这时……”
白色丝帛上精细的工笔画,分明是将整个京畿道放大,在绣屏上只显山水陆地的京畿道,在放大的巨幅上,从山高水深到草木鱼虫,全都有标记。
布图最下方,所有标记的符号都有注解,甚至配以文字,寥寥几句,或道风土人情,或道气候冷暖,一眼可概全貌。
“妙哉!妙哉!”嘉德帝试着松手,丝帛画卷仿佛被什么拉扯,随着他松手又自己卷了回去。
他近乎无措的望向玉桑,不敢自己动手,唯恐坏了这宝贝。
玉桑弯唇一笑?,对着嘉德帝微微一拜,径直上前,将那小木片嵌回框内,轻轻一按。
又是咔的一声,被按下去的京畿道板块复位。
“妙哉!”嘉德帝掌握玄机,直接拉开玉桑,接二连三在绣图上按下道域,咔咔咔几声响,各道详情呈现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方才恍然,难怪嵌着绣屏的边框这么深,原来内藏乾坤。
大夏十?五道,这上下左右,就藏了十?五副详图,想要看哪一道,只要按下哪一道的半块,便可弹出。
而且制作者很?聪明的在暗藏的卷轴里用了帛画,而非同样是刺绣。
如果?是刺绣,卷起来时大概要?比帛画粗一倍。
用丝帛作画,再熨烫卷起,便可很好的藏匿。
设想妙,机扩更妙。
这下,连赵皇后都坐不住了。
她起身走下去,站在嘉德帝身边,看的却不是丝帛,而是注意到绣屏边框两侧翘起如小小檐角的位置,那里挂着一只形状似灯笼的饰件,手掌大小,但引人注目。
“江娘子,这是……”
玉桑连忙走过去,想垫脚取下那小件儿。
奈何她不够高,正欲求助,一只手从她背后伸来,将其取下,转而递给?皇后。
“母后看吧。”稷旻目不斜视,站在皇后身边。
皇后意味深长的睹他一眼,又看看玉桑,但并未生气。
她双手持着挂件上下两头,转着翻看。
“妙!当真是妙!”
原来,这并非小灯笼。
它是四张圆形绣图从中对折,再两两背贴合成的十?字圆。
而这四张圆形绣图,绣的是同一座山的四个面。
当将它挂起,让它转动时,仿佛是一座山在眼前转了一圈。
皇后望向玉桑:“这也是你父亲所作?”
玉桑看着那小物件儿上的山,语气忽然轻了许多。
“其实,今日这些都是民女从父亲的游记中摘取出的。”
“父亲为展现山河全貌,一生都在路上。而这一生,他只在两处停下过脚步。”
“一处,是救下我母亲的地方。我母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独自在山中生活。父亲救下她后,因她在这座山前停留。那之后,他身边就多了人。”
“饶是停留,父亲仍是不肯安歇的,所以,他一步一步环山而行,看尽全貌,作出这四幅图,民女见过走马灯,一时突发奇想,便将它做成这样,悬挂于屏,风吹动时,犹如环山而行,又像大山转动。”
赵皇后是女子,对这种说法最?有感触。
她望向绣屏另一侧挂着的饰件,“那这个是。”
玉桑轻轻垂眼,尽显落寞:“父亲第二次停留,是在母亲有孕时,为安顿母亲而停步。”
“他这一生,只停留过两次,一次为母亲,一次为民女。所以民女斗胆取这两处景作,制成装饰,悬于其上。”
“这两处,于父亲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倘若有一日,他英魂不息,循迹找来,或许能瞧见……他一生走过的路,完完整整,无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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