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不分四季,是以神从不会困扰于连绵潮腻的阴雨。
当雨幕裹挟潮湿的水汽向涟卿袭来,他这才依稀想起,自己应该是讨厌下雨的。
涟卿的目光落在崖底,不动声色地捏了个避水诀。山崖下几百人排成长长一队,枷锁在身,被监守的小神官驱使往地底的最深处走。
雨不大,但是绵密,泥地上很容易打滑,而滑倒又容易牵制其同伴,这一队人走得颇为艰辛。
“这是在做什么?”
他听到身后有人在问。
同样有人作答:“押运秽物下黄泉。这些人,不,他们也不算人,都是鬼煞之类的阴邪之物,有天生的有后天的,不论如何,自是不能任其在三界四处乱跑。不过,照我说,这种东西从出生起就该被消灭,而不是任其存活,威胁他人安危。”
“那为什么不当场将其挫骨扬灰?为何如此费力,倒不像我们神能做出的事。”
“自然是因为我们涟卿神君仁慈。神君表示大多数鬼煞并不害人,送回该去的地方就行。只是邪物狡诈,自己不愿离去,只能遣人来抓,废其妖法,困其于肉躯,遣送地府。你我当值,每轮遣送都得监管,以防出什么疏漏。”
“说来荣幸,这种小差事,各主神向来极少过问,真难想象这次居然莅临上神,来的还是涟卿神君,何其有幸呐。”
“嘘……小声点,认真当值,之后再提。”
这些细微的骚动还是悉数传入涟卿耳中,而他依旧静默地站着。
仁慈……
涟卿漠然审视崖底,看那些鬼煞消失在最黑暗的拐角。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的神,或者说他也不知道什么算仁慈的衡量标准。
监督遣送鬼煞这种小事确实不归他管,只是近日里,这里有什么吸引着他,告诉他非得来一趟。
他不知这是吉是凶,冥冥中的预兆向来难以判定凶兆,但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所以他来了——神界漫长而重复的岁月令一切宛若静止,有什么在向他宣布这不应该。
那群鬼煞低着头走,其中一位像是感应到头顶的目光,蓦然抬头朝这边看来。
雨打湿了他的面颊,那双浓丽的眉眼像墨被晕开,而光彩依旧,隐约带了几丝戏谑,和这里低沉的气氛格格不入。
四目相对,涟卿平静的表情产生了一丝波动。
居然是……夜淮。
夜淮的目光像能穿透虚无的神障,径直无误,在与涟卿视线相撞时,他微微一笑,又很快错开。低下头后他又融于周身环境,身形佝偻,和队伍其他人一样。
那一瞬的对视简直就像涟卿的一个错觉。
涟卿蹙起眉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
数月前,涟卿被好友摆了一道,收容对方的“养子”夜淮,当然事后他才知道这种身份关系并非真实。夜淮没住多久,走得悄无声息,什么招呼也没打,当然涟卿也并不在意。
涟卿注视着夜淮的背影,看他消失在黑暗中,面上若有所思。
他转身,所有的小神官依旧跪着,涟卿身形一隐,从山崖上消失了。
黄泉之路,地狱业火,沿途都是眼神呆滞的魂灵。涟卿不愿引起骚动,隐着身,在幽冷薄雾中穿行,没有任何鬼差魂灵注意到他。
他绕过一道墙,敏锐地察觉到一束目光。
是墙上的骷髅,深陷的眼窝仿佛在盯着他看。
“你来了。”
一道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涟卿侧头,夜淮不知何处而来,站在他右侧,一半的脸藏在阴影当中,只有那双漂亮的瞳孔依旧明亮。
他上半身赤/裸,脖子上依旧套着枷锁,不过锁链断了一截。
注意到涟卿打量的目光,夜淮拨弄了一下枷锁,语气轻快:“冥域玄铁,戴着不好受,徒手弄开它废了我不少力。”
涟卿没搭理他的调侃,直奔主题:“你想做什么?”
夜淮垂眸看他,答非所问:“带我走。我知道你能做到。”
涟卿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低声道:“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小世父,”夜淮懒懒一笑,眼神却很冷漠,“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我,难道是为了看风景么?”
他很随意地靠着墙,别开眼神:“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不是我想来这里,而是我确实就是被押送的对象,我的法力早被人废了。”
夜淮语气微嘲:“你难道没发现,我也是个天生的鬼煞?”
涟卿审视着夜淮,语气平静:“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带走你?”
夜淮的视线又落回涟卿身上:“我身上,应该有你要的东西。”
他的瞳孔在幽暗的火光里显得几分妖邪:“或者说,你们神……都想要。”
涟卿久久地打量着夜淮,灯火投映到两人身上,忽明忽灭。
“好。”
他听见他答应了。
他做过许多决定,每次决定他都清楚未来的走向,因为他从不轻易决定未知的命运。
但这次,一切未知。
所以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
如果他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
褚熄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回到冼灵宗的寝殿。
他一翻身从床上坐起,茫然地伸出双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变了回去。
怎么回来的?
什么时候变回人的?
被人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