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人皇的威压才真正显现在他身上。
顾言昭仍然立在原地,像是毫无察觉一般。
帝王的倚重与猜忌向来并存,他恰好十分擅长处理这两者间微妙的平衡。
半晌,盛帝的面色缓和下来:“也好。”
他沉吟道:“按理说你的年岁,早该成家了,此番肃王若能平安回到京中,便让他松松肩上的担子,在府中操持他丫头的婚事......”
他停顿了一刻,像是满意自己的安排,肯定道:“也好。”
顾言昭听着,唇角不动,眼睛却弯了起来。
松松肩上的担子......?
他想起盛帝之前曾面斥宗太后心冷如石,不由得觉得有趣。
这对亲母子,谁能说谁心狠呢?
*
碧玉妆楼,亭台花榭,胆子大些的丫鬟踩着高凳点起了檐下纱灯,照得满园花枝秾华,当然,若不去看那些驻守府中的飞白卫,便是一副极好的景致。
姜听白借着朦朦胧胧的灯影,踮着脚为花枝系铃。
这本来是赤芍的活计,被她抢来,手底有件做的事情,不至于坐立难安的在屋里转圈。
时人爱花,为避免鸟雀啄食花蕊,就用丝线在花枝上系一枚小铃,鸟雀来时铃铛叮叮当当,将鸟雀惊走。
这是个细致活,姜听白系得专心致志,手臂都有些发酸。还剩下几支生得高的,她试了几次都碰不到,正打算停下来,手中的小金铃却突然被拿走。
金铃响得叮叮当当。
姜听白下意识抬头,是顾言昭。
也是,层层把守的守卫,拦不住他。
真是不公平,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来一个想法,哪里都不公平,即便是从下往上看,顾言昭下颌的线条也好看的不可思议。
周围无论是侍女还是守卫,都默默而立,没有敢出声的。
让她想起,那日春日宴上春风脉脉,他为她鬓边簪花那一刻,席上万人也静默。
他半低着眼,手上的动作轻柔稳定,似乎知道她急着问,一边系铃一边温声说道:“飞白卫已经撤回去了。”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他又侧过脸来补充道:“但是宫中又派了另一队守卫来。”
姜听白被他卡的不上不下,皱着眉头:“您怎么说话只说一半。”
他轻声笑起来,灯影下竟显得神情柔和缱绻:“不要担心。”
他不想向她说明帝王家的母子兄弟之间见血的无声博弈,他希望那些污秽难言的腌臜诡谲,都被拦在院落以外,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做个在灯下看花的小姑娘。
她可以一直如同在云中时一般,摘最完整最漂亮的赤霜叶写信,给对面未曾谋面的人抱怨师门的课业太重,欣喜新裁的衣裙合身。
她只需要依赖他。
于是他侧重就轻,用他惯用的讲话技巧,“肃王不会有事,传进京中的军报是肃王与其亲卫先行,在回程的途中失去了消息,陛下已经派了足够的人手去寻。况且肃王征战多年,马背上辅佐陛下立业,无论是谋断武韬都非常人所能想象,不会轻易出事的。”
顾言昭顾虑她忧心父亲,又补充道:“征战杀伐之人,在外消息常有不通,这类事也并不罕见。你不要过分忧心,我会密切关注这件事,一有消息便告诉你。”
顾言昭说得轻描淡写,姜听白越听越觉得不靠谱,偏着头怀疑道:“就这么简单吗?”
他看着她板着小脸,只觉得这神情十分神气,含着笑应道:“是的,就这么简单。”
“那那些守着王府的守卫呢?”
“飞白卫已经撤走了,现在的不过是寻常的宫中侍卫,肃王是掌兵的人,一举一动朝野瞩目,总得做个样子出来,再一来,这些人留着也能护卫你的安危。”
他不欲在此事上多说,于是转了话头:“这些日子若是想要出府便只管去,守卫会在后边跟着,不会扰了你的心情。”
“可是杭玉.....”
顾言昭眉心轻微一皱,声音却仍然低而温和:“已经遣了人手去寻,最多两三日便会有消息。”
他的每句话都条理清楚。
姜听白低下头抿了抿唇,手上无意识将希着金铃的丝线绕了几圈,这是她心绪不宁时的小动作,然而她还是扬起眼来,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来:“多谢顾相。”
劳烦别人帮忙,谢谢是必须要说的。
“无需道谢。”他从袖中又取出一枚与先前相同的玉质铃铛出来,回过眼来递给她,“再有什么事,便用同样的法子唤我。”
“仍然是赔罪,之一。”
他低下眼来,尽量平视她,放柔了语气,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听起来真诚又无法反驳。
姜听白没办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她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他在佛前点香,眉目冷淡,几句话断他人生死。
而他现在在她面前低眼,眼眸含笑润泽,目光纠缠,是恍恍然如梦的脉脉。
眉眼俯就的温柔。
但……不对。
姜听白接了过来,铃铛的棱角部分硌得她掌心生疼,她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起一阵奇异的感受。
虽然很牵强,很没由来,但......
“——这样,好吗?”
她这句低语声音极小,顾言昭没有听明白,睇了个询问的眼神过来。
“我......”姜听白顿了顿,“没什么。”
如果不想被驯养,那束手无措只能依赖另一个人这种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
“没什么事。”她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