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有了几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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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高坐正堂主位,垂目品茶,苏永世居于下首,满腹话语,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昨日收到宫里的信令,今日陛下巡幸武安伯府,让他好生准备。
一夜辗转难眠,苏永世如何也想不通,皇帝驾临武安伯府究竟是有何要事。
他为大理寺正,一介五品小官,怎么也不可能会让皇帝亲自上门考校公务。
至于武安伯的爵位,不过是觍祖业丰厚,才得以在勋贵之列,实则几代以来,伯府无实权高职,已渐势微。
对于皇帝的到来,苏永世既忧且喜,既喜且惧,一夜下来,竟是憔悴了不少。
“先夫人院内可是有一株北岭腊梅?”皇帝放下茶盏,忽问道。
“啊?”苏永世心中一惊,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第一句开口问的竟然是此。
他在脑中极力搜索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碎玉轩内有没有这所谓的北岭腊梅。
额角的汗不由得滴下,准备好的腹稿在此刻一句话也用不上。
“带朕走一趟罢。”皇帝抛下这一句话,便再不管苏永世反应,起身向正堂外步去。
“臣为您领路。”苏永世揣摩不了圣意,只好依言照做,恭谨地为天子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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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永世侍立于碎玉轩门口,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陛下不让人跟随,独自进了碎玉轩,眼下已过了多时,仍未见出来。
忆及陛下提及的北岭腊梅,他眉心一跳,不知怎的,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半刻钟后,皇帝从里推门而出。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苏永世,苏永世立马就感受到了皇帝不太愉悦的心情。
苏永世连恭敬垂首,感觉到一道有如实质的薄凉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些许时间。
他不敢抬首,不敢言语,只等着皇帝的下一道玉言。
“走罢。”帝王的声音飘散在半空中,苏永世抬头望去时,皇帝已走远了。
他忙小步跑着跟上,刚到了皇帝身后不远,便听对方问:“朕记得苏卿和先夫人有一女?”
苏永世神色一僵,终还是如实答道:“是,亡妻与臣育有一女,名唤容臻,今年十六了。”
“今晨在府门?”皇帝问道。
“没有。”苏永世抬袖拭汗,“小女自幼体弱多病灾,卧床不起。臣唯恐她行止不佳,败了陛下之兴,便令其于居所养病,并未出来见驾,还请陛下恕罪。”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皇帝挥了挥袖,“朕恕你无罪。”
皇帝接着道:“朕幼时见过令媛,其质其资世间少见,苏卿可得好好照顾。”
然后停顿了半晌,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武安伯府往后的百年兴衰,端看苏卿如何为事了。”
皇帝离去时,府中众人一道在府门奉送,苏菁特意站在了最前排。
皇帝在内侍禁卫的簇拥下向苏菁的方向走来,她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的目光巡过苏府众人,平静无波。
“朕走了。”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一路顺风。”苏菁随父一同跪下,盯着膝下的青石砖,心中的失意挫败怎么都掩不住。
世上怎么有视美色于无物的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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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走了之后,苏永世的冷汗骤然浸湿了后衫,呼啸寒风一吹,透心凉意。
陛下今日看似随和,实则句句都让他心神震荡,想到方才之事,苏永世神色一凛,喊来身侧管事:“你把夫人叫来。”
用的是“叫”,不是“请”,足以见此事并非妙事。
片刻后,武安伯夫人形色匆匆地赶来,还未来得及见礼,苏永世便厉声道:“你对碎玉轩中的北岭腊梅做了什么?!”
方才,他神思稍定,想到陛下的生母好似就是北岭人士。再忆及魏若婉与先太后之间的关系,不由惊惶不已,眼下叫来徐氏欲问个究竟。
武安伯夫人徐琴脸色瞬间变白,她抖着声音道:“那北岭腊梅娇贵,难得养护,妾见也无人去赏,便命人铲了它,伯爷,此事可有不妥?”
猜想得到证实,苏永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鼻孔里喷出粗气,显然是气得不清,终于忍不住骂道:“你这愚妇!阿婉在时,可曾像你这般!”
徐琴第一次见苏永世发这般大火,本是又惊又惧,此时听到他提到魏若婉,怒火也烧上来了:“伯爷怪我作什,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是得了侯爷的首肯?”
“就连魏氏病逝,也是伯爷……”她止住了声音,却是冷笑连连。
苏永世迎头被泼一盆冷水,指着徐琴说不出话来,手指颤了片刻后怒极甩袖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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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草木葱茏,奇珍异兽遍布,是历代帝王青睐的田猎之处。
此次田猎,来者众多,有王子皇孙,有勋贵豪族,皆猎装在身,弓弦在握,整装待发,英姿勃勃,只等帝王的第一箭射出。
皇帝轻拨弓弦,转动右手拇指玉韘。一只雄鹰展翅飞过,他随即举弓搭弦,微眯双眼。
弯弓如满月,弦弹如惊雷,皇帝眼睛豁然睁大,目光灼灼定睛于飞鹰之际,箭矢如辟谷开天,直冲云霄。
随猎众人来不及惊叹,利箭便已一箭穿心,随苍鹰重重坠地。
马上有人手捧苍鹰而来,皇帝不看一眼,只是对众人颔首道:“开猎罢。”
猎场立刻沸腾起来,骑猎好手们纷纷放开了性子,肆意张扬。一时间,箭雨漫天,白刃泛光,车马驱驰,鹰犬追击,旌旗游动于山谷,遮天蔽日。
皇帝却兴致乏乏,射出开猎之箭后,他并未继续捕猎,而是驱马向草木深处,漫无目的。
过了许久,他执缰驻马,正欲回程之际,余光却忽见一棕影闪于灌木之后。
皇帝目力极强,很快便发现了那是一只棕熊,约莫超过九尺(2.7米)之长,体型之大实属罕见。
皇帝忽然有了几分兴致,他知道这野兽极为敏捷,便也不急着弯弓搭箭,而是驱马紧随其后,穿行山林之间。
身侧草木如幻影翻飞,身后近卫马蹄声渐歇,当皇帝将棕熊逼于一峭壁之前时,跟从护卫的禁军们早已不见踪影。
皇帝缓缓拉弓,已是将这凶兽视为掌中之物,却不期然间瞥见了熊身旁的一抹绯色。
看清那人面容之际,他常年不辨喜怒的面上露出了难得的惊愕之色,不再犹疑,顷刻之间便弯弓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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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容臻昨日原本陷于混沌之中,后被一股大力狠狠地往某处推去。
熟悉的刺骨冷意再次回到身上,她意识还未完全恢复,牙齿已打起了颤儿。
睁开眼睛,头顶是劲瘦枯枝,夹杂一二黄叶。显然不是在她的那间小房之内。
她慢慢地站起身子,却发现原本纤长的双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小短腿,枯瘦的胳臂也变成了带着婴儿肥的粉色藕臂。
内心被惊得一片空白,她忽想起昏迷前自己心中闪过的祈愿,若有来生……
莫非她真的死了,又回到了童年?可为何她一醒来就置身这山野呢?
思虑半晌,她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寻一处人家问问当世情况,再做打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饥寒交迫也未能走出这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谷。
极度疲累之时,脚下不察,从山坡上向下滚落,直到撞到了树干,才停了下来。
头晕目眩,刚缓过神,一道腥臭难忍的热息直扑她面而来,一抬眼,她差点当场厥过去。
棕熊目泛绿光,直直瞪着她,身形如山,遮挡了天光,利齿露出,涎水挂于齿边,将落未落。
她费力想挪动身体,却发现浑身酸软,一切都是徒劳。
熊首将近,苏容臻心生绝望,命运的凄苦让她几欲落泪。
却闻一破空声,锋锐自天边而来。
她未来得及看清什么,只觉面上热液喷洒,巍巍巨兽便轰然倒塌,在她身侧发出沉闷声响,惊起飞尘无数。
待尘埃落定,她循着方向望去,一人身着暗紫骑装,腰系金带,头带银盔,持弓握箭,仿佛踏天光而来,集日月之曜。
她悄悄地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仪仗参考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