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村子里,高耸的电线杆上牵着细长的电线,电线像黑色铁艺框架,将流动的云嵌在巨幕天穹之中。
广播正讲着一个温馨的故事……
红砖墙外覆的水泥裂了缝,缝里随风摇摆的草,和黑瓦片上的鸟,都在仔细听着。
约翰举起相机拍下石溪给他的最初印象。他问:“肖,这墙里还有人住吗?”
“这原本是个粮店,粮店你知道吗?”肖泉望着红砖墙里破败的建筑,隐约想起一些事情,那是上世纪的事了。
约翰问:“卖粮食的商店?”
一阵浓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三人被呛得直打喷嚏,肖泉后悔没将车里的口罩拿出来,于是加快脚步向村子里走,粮店旧址被抛在身后。
肖泉说:“现在的超市也卖粮,但粮店和超市粮柜不同。”具体哪里不同,肖泉也说不太清楚,只记得小时候偶尔跟安安过来,见过别人背包,就说:“‘背包’你听过没?不是背包客。”
肖泉刚在机场夸约翰是中国通时,约翰虽然说“不敢当”,但那只是谦虚,他真觉得自己称得上中国通的。可就在刚才过去的几分钟里,肖泉说的两个词,或者说是两个概念,他都不知道,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可是,他骨子里不服输的性格,却让他更加好奇了,他认真地听肖泉说着。
肖泉说:“九几年的时候,一车一车麻布袋装着的大米就是靠人背进粮店仓库的。以此为生的人,将这门活计叫做背包。但这些人大都还有另一门手艺,比如:木工、编织、泥瓦,交粮淡季,他们不背包时,便会重拾旧业。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粮店没落,原先背包的人纷纷转行,他们有的骑摩托车、蓬蓬车出租;有的专门修房子;有的到木料厂之类的地方做工。近些年来,手头上有积蓄的,便自己买货车拉建筑材料或者买翻斗车,工地上用得着。”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手艺人却越来越少了,木匠的刨子生锈了,再没人亲手给自己的孩子打课桌了。
约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在某些电视剧里见过“背包”,只不过电视剧里演的是码头的事。他又问:“刚才烟囱冒烟了,证明有人在里面?”
“粮店没落后,有一家木料厂低价租了这个地方。”肖泉说。
“难怪,周围空气好呛鼻。”约翰皱眉道。
是啊,肖泉也有同感。他怀念老旧的事物,包括过去的断壁残垣,所以,每当他见到红砖墙上破旧的窗子里长出一棵不知名的树时,他都会有种莫名的敬畏。但他实在受不了木料厂呛人的空气,切割机割下每一块木料时散出来的每一粒木屑,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村子里荒废的稻田,再也没收割过一粒谷子,再也没搭起过一个稻草堆。
老人家说:以前还是好些,虽然种田苦,但每户人家都差不多,没人嫌贫爱富。
往上走了一段斜坡之后再向左转弯,沿途小路边的菜园里,有紫色的扁豆花,和长条的豆角,还有爬到石棉瓦上躺着睡觉的丝瓜。各家各户的饭菜香飘四溢,约翰比小乐更加兴奋,他说:“肖,我饿了!”
“爸爸,我也饿了。”小乐噗呲噗呲笑着,他指着杌子上圆鼓鼓的茄子说:“我想吃这个。”
“好好好!”肖泉带着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绕过一个堰塘,又走了一段下坡路,路边有一片竹林,约翰忍不住停下来拍竹子,还问:“有竹笋吗?”
“明年春天带你挖。”肖泉故意吊着他的胃口,望着远处隐约的小山偷笑。他担心竹林里有竹叶青,就把小乐抱起来,催着约翰说:“好香啊!腊肉的味道。”
“真的!嗯……哇,是那里吗?”约翰指着黛青屋顶的那栋白色房子问。
肖泉点头,沿小路往上走。青椒的味道窜了出来迎接他们,约翰打了个喷嚏,握住胸前十字架虔诚道:‘Spicy!Godblessme!’
素炒的茄子在一阵呲溜声里收了汁,徐家妈妈将它盛上盘后,明月端着从厨房出来,小凡顺手接过,放在刷了桐油的木纹八仙桌上。
约翰从路边银杏树叶的间隙里,见到露天摆放的大方桌四平八稳古朴周正的样子,不由自主地抬脚走近。
小凡摆好椅子,抬头见他们走来,笑着朝约翰挥手。约翰带着大大的笑容朝小凡走来,见面就握住了他的手,有点兴奋、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姐姐大三时班里来的交换生。姐夫说起他时,总有一股子酸味。
小凡近距离地打量着约翰,高眉深目,帅气逼人。气人的是,竟然还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想着自己平时也算是出类拔萃,可这老外实在太高,心里顿时不爽,抽回手闷声坐下。
约翰见小凡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弯,困惑不解,肖泉小声说:‘Hehateseveryonewhoistallerthanhim.’
“我知道你说的什么!”小凡满不在乎的扬起下巴看姐夫,眼角余光瞥见明月正出来,便立马笑着起身去接她手里的盘子。
肖泉又给大家介绍了一番。
徐家妈妈在灶前解下围裙,擦干手,掀开门帘。步履轻缓地走向几个孩子,她束好的发中,已有了些灰白。
约翰忙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块丝帕递给徐家妈妈说:“阿姨,这是我在杭州西湖买的,送给您。”
“谢谢!”徐家妈妈笑着接过来,又由衷道:“约翰,你中文说得真好。”
约翰谦虚地摆摆手。风吹开帕子的一角,一把桃木梳露了出来,徐家妈妈起身说:“你们先吃,我把约翰送的礼物放回屋里再来。”
“我去!”小凡拿过妈妈手里的东西,飞快跑进屋,一分钟不到,就重回桌边。回来时见小乐拿着一个魔方,七转八拐地没法复原,他将魔方递给约翰,魔方在约翰手里像长了机关似的,一分钟不到,全部神奇归位。
除了肖泉和坐在树梢上的安安之外,其它人都目瞪口呆。
安安依着树干,心满意足地看着他们。山里蠕动的小蛇感受到她的存在,偷偷躲了起来。
夕阳沉入山头,窗外的壁灯亮起。晚风带着白日的余温,掠过阵阵松涛,轻轻托起廊檐下细软的纱。
约翰回味着刚才的丝瓜肉沫汤,说:“肖,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