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背脊笔直,迈步走来时衣袍微微翻滚,虽然表情淡漠却仍带着静默的压迫感。
“荀、荀大人!”邓艾局促地见礼。
荀长史长得便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淡漠模样,即便邓艾见过他跟姜山熟稔打趣的样子,可单独和他说话时,难免会紧张。
“在晒书简么?我来帮忙吧。”
“这、这怎么能行!”
眼前虽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跑腿,荀攸也没有丝毫敷衍:“我正好看看阿山这里缺什么书,之后也好补全别的帮她学习。而且,这院子里似乎也没有什么识字的人,我顺带替你理一下顺序。书简沉重,若是乱了顺序,阿山翻起来会浪费时间。”
或许是阳光太强烈,在邓艾看来,眼前的青年仿佛周身都绕着一圈金光——是他这样身份的家伙,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
邓艾一时间不由得退了一小步,想找块阴影把自己这寒酸的身影藏起来,但心里想着荀攸口口声声的“阿山”,又是心潮澎湃。
“艾、艾识字的,只是还识得不多。”邓艾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仍然强迫自己去直视荀攸的眼睛,哪怕这举动实在是有些失礼。
荀攸愣了愣,说:“你最近还在学吗?”
“小、小姐让我学,我……我也想多学点,能帮上小姐的忙。”
荀攸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展颜道:“阿山身边的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你有这番心意实属难得。若你真想学东西,便和人换了来给我送饭吧,若有不懂的,那时可以来问我。”
邓艾心里一震。
荀攸不光是姜太守的幕僚,还出身名门,若换了旁人,怕是都不会多看他这小喽啰一眼。
可他居然愿意舍出时间来指点他,这等好事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想着,邓艾立马跪下,给荀攸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额头上红了一片。
“荀大人的恩、恩情,艾无以为报,只愿做牛——”
荀攸及时地把邓艾扶了起来:“你若真想感谢我,就记住,将尽可能地将所学为你家小姐所用吧。”
方才荀攸靠近的那一瞬间,邓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材气息,他稍微一想,便想起那是邓家还未破败时,自己祖父用来吊命的老山参的味道。
“是!”邓艾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荀、荀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
他知道这不是他这种人该逾越询问的事情,但他知道荀攸对姜家无比重要,总归是不能坐视不理。
荀攸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我从友人那里收到了些山参,听闻太守夫人贵体欠佳,所以方才已经托丹朱交给太守夫人了。”
邓艾不敢再问,闷声和荀攸一起整理起了书简。
晒完又将书简收回书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
荀攸一个人回到自己住处,点起了烛火,研磨润笔准备写回信,只是看着一旁搁置的书信,他却出了神。
“公达,蜀地暗潮汹涌,刘焉贪婪短视,姜望外强中干,内心软弱,均非明主之相,不宜久留。此乃吾私藏百年老参,若情势危急可用于吊命,望你平安顺遂,无缘用到此物,珍重万千。”
看着寥寥数语却秀丽飘逸的亲笔书信,荀攸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文若不负王佐之名,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也无前世记忆,却也能预判此番境况。
难怪荀家从小就对他珍视异常,请了最好的老师,还让荀家诸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总归,和他这种父母早逝无依无靠,又不讨人喜欢的旁支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就连阿山她,对文若也是不一样的。
不管是他还是奉孝,最终都输得彻彻底底。
荀攸的笔尖悬在布帛上方,一个走神竟滴了一滴墨上去,瞬间洇开来。
他自嘲般笑了笑。
重活一世,他竟然还走不出荀彧给他的阴影。
明明他已经提前来了阿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