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声音粗哑,听得出年龄不小了。
循着声音,林清泉望见一个手持锡杖、头戴斗笠的老僧,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
老僧像入定般盘腿打坐,身披青色僧袍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和饮酒食肉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本是高阶武士,未出家时也是医生。想请这位年轻的同行做我的客人,可以吗?”
“这……自然是可以的。”厨师唯唯诺诺。
林清泉走过酒气氤氲的走廊,在老僧对面坐下,“多谢。”
桌上只有腌菜和炸豆腐,还有撒着梅干和海苔的茶泡饭和一壶茶。
全是净素的。
“您来酒屋,就为了吃这些?”林清泉惊奇问道。
“自然不是。”老僧神情淡然,“我是为追踪一个人而来。我追踪他,已经近一个月了。他进了这酒屋,我也跟着进来,点这些餐食只是为了留在酒屋观察他而已。”
林清泉好奇问道:“您追人追了一个月?谁啊?”
“一个和你一样被寄生的宿主。”
气氛凝滞几秒,林清泉轻咳两声,“您知道我是……”他停住了。
老僧笑而不语,帮林清泉斟了杯茶,将热腾腾的茶碗推到他跟前。自己又端起茶碗,先闻茶香,再后细细呡一口,像个贵族一样在喝酒。
虽然苍老,但他的手骨细长,中指套着一枚猫眼石戒指,戒面上刻着“空”字。
“空?又是空?”林清泉想起叛空行囊里的胸牌,“你们空,是什么组织吗?”
老僧娓娓道来:“凡是有神通看见魔胎、并且想为阻止魔力复苏做点事的人,都可以加入空。空组织进退自由,宗旨是雁过无痕,因此每个成员都不说自己的名字或代号。在魔力复苏该被阻止的时候,空当下就出现;魔力复苏被阻止过后,空当下就消失。简而言之,空成员秉持着在而无在、无在而在……”
“停停停……”林清泉摆了摆手,“听不懂。”
“等你接触空多了自然就懂了。空只可体悟,不得言传。”
林清泉开始若有所思,问道:“那您认识一个叫叛空的人吗?”
老僧笑了笑,“叛空,那可多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
“多了去了?”
“我刚才说了,空的每个成员都不说自己的名字。只要加入空,统一就叫空;只要退出空,统一都叫叛空。”
老僧放下茶杯,缓缓指向一个方位,“好了,闲话少说。你不是问我在找谁吗?看那儿。”
一个月代头武士在大口喝酒,往嘴里不停放鱼生,吃相很不美观,像是牲口在吃饲料那样。肥大的袴裤下露出一截又黄又瘦的脚踝。
肝区有黄褐色腹水,肝脏的颜色也有异常。
这是林清泉透视到的。但其实用不着视内,仅仅从外表来看,武士唇色乌紫、面色比健康人更黑黄一些,说明身体已经出现问题了。
肝癌,目测早中期。
“那位武士的肝脏受损,因此而感召魔胎寄生。”老僧说,“我跟了他一个月。发现他极爱吃鱼,尤其是鱼生和鱼籽。时常出入吉原搂抱游女,有酗酒的习惯,不知节制为何物。实际上他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再这么做了。”
“岂止是肝脏受损,可以说是绝症。这种病早期不痛不痒,等人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多半是中晚期。”
林清泉盯那武士看半天,从头到脚观察了好几遍,“不过,他的魔胎呢,在哪?”
那武士感受到什么,往这边瞅一眼,起身走了过来,“喂,我说,你们在背后偷偷议论我什么?”
他醉醺醺的,说起话来口齿不清,一拳杵在桌上,本就上头的脸在红光之中更红了。
桌子这么大力一震,茶壶茶碗都被震翻,滚烫的汤汤水水洒了一片。
林清泉噌地站了起来。老僧倒是不发一语,随手拍拍衣服上的水渍,淡定地继续喝茶。
武士上了手,拉扯住林清泉的衣领,浓烈酒气的嘴凑近他,“我说……你没剃月代头,是町人平民吧。我就算杀了你,也是合法的吧。”
林清泉只是笑一下:“你死的时候,会很疼。”
武士被激怒,颤颤巍巍地准备拔剑。
正是在这个时候,林清泉见到了自穿越以来最精彩的一幕:
武士的肝脏部位,蹿出一枚脓青色颗粒,像极了鱼卵。
这枚鱼卵分裂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鱼卵;一生二,二生四……就这样无数鱼卵接二连三地指数型分裂,堆积在肝脏外边,像无限分裂的癌细胞般的迅速增多。
密密麻麻的脓青色鱼卵,像有自主意识,可以流动和分开,乱蹿到肺部和心脏的位置,还在肉眼可见的增多,非常恶心,活像人体发霉长了虫子、从内而外在腐烂。
老僧终于放下茶碗,“这个就是他的魔胎。”
“这个是魔胎?!”林清泉震惊,“怎么是这个样子?”
老僧幽幽道:“和你的不一样。他的魔胎不是高灵性,不会拟态。”
四处流窜的鱼卵汇聚在肝区,像沸腾的脂肪在流动,组成大致的人形。
一个由数不清的鱼卵堆成的人形。
人形没有五官,新分裂的鱼卵不断在表面冒出、破裂,然后新鱼卵前仆后继地补位。无数鱼卵互相挤压、吞并,人形也像发酵的面团般不断胀大,四肢和头颅的轮廓愈发清晰,鼻子和嘴唇的形状似有似无,与林清泉正面相对。
尽管它没有脸,但林清泉强烈地感受到它在盯着自己。
要是不知道有魔胎这种生物的存在,林清泉还以为是肝癌成精了。
武士的眼神变直,肚子撑起,大得像身怀六甲。
嘭一声,血雾四散。
魔胎膨胀到一米左右,破开武士的肚皮跳了出来,弯下腰啃食已经毙命的宿主,场面触目惊心。武士的脸上还保持着直愣愣的表情。
“魔胎觉醒了。”老僧面容凝重,紧紧握住锡杖站了起来。
尖叫声四起,居酒屋的人吓得逃窜,拥堵在狭长的通道间,橘黄的鲑鱼片和烧鸟肉糜踩得满地胶黏,酒瓶被碰翻,浓烈的酒味和众人叫声一同冲上居酒屋的屋顶,一波一波的尖叫轰炸开来。
所有人都受到不小的惊吓。
魔捧起宿主的头,扔进嘴里,咕咚一声下了肚。
林清泉僵硬地站着。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老僧走到林清泉身旁,郑重其事的,像审问似的问:“你是什么来路?”
“……我怎么了?”
“魔胎的觉醒是在强刺激下发生的。”老僧道,“它只是看了你一眼,就被刺激得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