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南城经历了建成后最大的一次整改。
市一中周围的环境与以往已经大有不同,紧靠着围墙一侧架起了高高的金属架,自上而下铺着深绿色的防护网,时不时能听到其中传来的大型机器运作的声音。
曲阔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江烬回。
彼时,江烬回站在街角的路口,手上握着把伞,穿着一身长长的黑色风衣,下摆一直垂到膝盖,整个人像一把风雪中泡过的锈刀,看起来顿顿的,可一靠近,那股疏离的冷却能从你的指尖一直渗到骨头缝里。
曲阔看着他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江哥?”
江烬回循声看过来,安静了几秒,叫出了他的名字:“曲阔。”
曲阔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这短短的日子说起来,不过是人们茶余时一笔带过的谈资,可仔细算算,却占用了一个人最风华正茂的几个年头。
成年踏入的社会像是一蛊苦酿,将所有人泡得面目全非。当初说好一生一起走的朋友,只要一句毕业,就能各奔东西,甚至老死不相往来。
最初收到同学聚会的邀请,曲阔其实还挺意外。可再多的兴奋,最终也消磨在了席间一句接一句明贬暗扬的自我评价里。
却没想到,刚一走出来,就见到了方才饭桌上缺席的人。
曲阔三两步追上他,问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现在聚餐还没结束。”
江烬回闻言,反问道:“既然还没结束,你为什么不进去?”
曲阔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笑两声:“这不是出来透透气吗?”
江烬回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点了下头:“我就不进去了,你们玩吧。”
“诶?以后还想聚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错过了不可惜吗?”
“踩高捧低,阿谀奉承,有什么好可惜的?”
曲阔一顿:“啊?”
江烬回:“你脸上写的。”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曲阔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好吧,我就是逃出来的。没什么意思。”
他说着,又道:“对了江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高中之后就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还以为你被拐到哪个山坳里去了。”
挑起话题的人明显是想开玩笑热络气氛,奈何听他说话的人不怎么买账:“出国了。”
“留学吗?我就猜到,咱们班上要是谁有能力去国外发展,那肯定是你……”
“去看病。”
“看什么……”曲阔下意识要接下一句,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对方的隐含义。
江烬回却没什么被冒犯的模样,神色很淡,语气也很淡,像是久久飘荡在空旷的古钟里的回音,显得格外孤冷和空洞。
他开口道:“抑郁症。”
曲阔忽然狠狠一怔。
江烬回将手伸入口袋里:“我还有事,先走了。”
曲阔愣愣地应了一声:“很急吗?”
“嗯。”江烬回微微偏头,忽然勾起唇角,眼里浮出一层极浅的笑,“去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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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南市下起了小雨。
江烬回没有开车,撑开手上的伞,沿着道路一直走,最终停在一座静谧的园林前。
例行登记后,他寻到一处山脚,弯身放下怀里不知从这一路上哪个店面买来的天堂鸟,一抬头便对上石碑间嵌入的小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双天生狭长的桃花眼,垂眼扬眉尽是慵懒散漫。
江烬回望着他安静了半晌,方才出声道:“时倦。”
照片上的人视线正好望向外面,像是一句无声的问候。
江烬回声音很轻,向是生怕打扰了谁的安眠,“李昭彦的判决今天出结果了。”
“他在监狱里寻衅滋事,闹出人命,而且他现在也成年了。法院已经重审完毕,判他死刑立即执行。”
“他爸妈刚从牢里出来,就听到他们儿子的消息,赶过去的途中遇到车祸,被送进医院了。现在还没出来,我估计就算能活着,下半辈子也离不开轮椅了。”
“你看,当初伤害过你的,现在都得到惩罚了。你说这算不算天道轮回?”
一阵冷风吹过来,裹挟着细细的雨丝,飘进纯黑的伞翼,落在了光洁的石碑上。
江烬回伸出手,用手背拭去了碑上的水渍:“时倦。”
风将大伞吹得摇摇晃晃,而后蓦然脱了手,擦着地面滚过数米,方才卡在一块巨石前。
此时正是深秋,雨丝绵密而柔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悄无声息地落入行人的衣领里,寒意便能从皮肤一直漫入灵魂。
“时倦。”
江烬回跪在墓碑前,忽然冷得发起抖来。
雨滴落在泥地上,溅起的风尘在空中晃啊晃,旋转着飞向了他们毕业那一天。
那时兵荒马乱的高三匆匆而过,江烬回从毕业典礼里抽出身来,在楼下见到了孑然一身的时倦。
他追着他走过蜿蜒的小路,站在盛夏的黄昏里,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揉进背景里,染成了暧昧的暖色调。
这样的画面,哪怕出声都是惊扰。
江烬回望着身前那人的背影,余光里却突兀地闯入一道金属独有的冷光。
没人注意到驾驶的人是何时出现,是从何处弄来那样一辆废弃的车辆,又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将油门踩至尽头。
塑胶的车轮擦着水泥地,像是脱缰的马儿,以疾风之势冲向了道路中央的两人。
那一刻,江烬回甚至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前面有人蓦然回身,朝他扑了过来,拥抱着他身体的手紧得几乎叫人错觉,像是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桎梏。
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车子在地上留下一道猩红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