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九君?个栽倒,扑腾着四只爪子是想要攀住宋观的衣服。然而宋观着中衣,这身衣料还挺滑溜,实在不太好抓。事实上,若是鸦九君亮出藏在肉垫里的利爪,要抓住倒也不是问题,但关?键是他压根没亮出来,于是整只猫都跟着?路打滑。眼?看就?要掉地上,宋观恰在此时?伸出两手?把将猫拦腰举起。
两人大眼?瞪小眼?。
还是宋观先把大猫放下,他总觉得刚才尝到的那股咸味怪怪的。转身去水缸舀了水,漱口,末了回过身,宋观就?看到蹲地上的大白猫?爪子搭在灵芝上,两眼?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鸦九君冷声控诉:“你嫌弃我?”
宋观无视这个问题,十分自然地蹲到大猫跟前,问:“这个是什么?”
大猫也不理宋观这个问题,双方展开了各说各的模式,他高声重?复了?遍:“你嫌弃我!”
声音太响,所以宋观抬了头,然后也就?是这么个?抬头,宋观分明瞧见鸦九君往后缩了?下。
此猫还真是……又嚣张又怂。
捡了地上的灵芝,宋观拎着这玩意儿在大猫面前晃了两晃,换了个问法:“给?我的?”
保持着往后缩的姿势,大猫哼了?声,不过说话音量倒是轻了下去:“反正也是便?宜货,只是补点?灵力,就?算赏给?你吃了。”
宋观觉得有点?好笑,回了?句:“谢猫大爷赏赐。”
大猫脸?热,好在现在是个猫的样子,也看不出窘态来。猫大爷这个说法对他来讲很新鲜,大猫莫名?觉得羞耻的同时?,还感到好像有那么点?爽。不过这种心情他自己也具体描述不清楚,这会儿只是掩饰性地咕噜?声:“什么猫大爷不猫大爷的,你说话像不像话?”
宋观道:“你拿这个出来,小叔会不会生气?”
原主的那位小叔会不会生气,此事不得而知,反正现在鸦九君听了这话是气得不行:“我是我,他是他。你有事没事老扯你小叔干什么!和我讲话,你能不能别总提你小叔?!”
宋观点?了?下头,也不说话了,气氛安静得?时?有点?尴尬,大猫见状咳了?声,离宋观近了点?,迟疑了?下,他说:“你——之前说要去填叹息河那个窟窿,是认真的吗?”
“其实我还不知道要填的话到底该怎么填。”宋观离猫很近,他伸出?根手指头挠了?下大猫的下巴,宋观是真的潜意识里没把鸦九君当人,所以这会儿精神不是很警戒的时?候,就?有了这般普通逗猫的举动。大猫毛茸茸,白色的皮毛十分顺滑,宋观他这?挠,突然想起此猫先前胡言乱语时?那乱开的脑洞,挑了?下眉,戏谑道,“担心我跟‘鼠剩’私奔啊?”
大猫怒目道:“别总是把这么鲜廉寡耻的事情挂在嘴上!”
缓了缓,又侧开脸,嘟囔似的来了?句:“什么怎么填的,这还讲什么方法,直接跳进去就?结了。”
宋观“哦”了?声,等了?会儿,发现此猫不再说话,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是瞪着眼?望着自己,身后尾巴?甩?甩地拍着地面,这动静闹的,难道是响尾猫吗?
要逼跑这位鸦九君的方法很简单的。
“莫非你是在担心我?”
大猫闻言,身上蓬蓬的猫毛顿时?都炸了:“瞎说什么!谁担心你?!”
宋观好整以暇地微笑将鸦九君看着,也不语,只是看。
鸦九君低头骂了?句,扭头蹿上屋里家具,借势?路跳到窗口。
宋观问:“明晚还会来吗?”
跳在窗口上的大猫头也不回地叫道:“你当我闲的啊!谁那么空整天来看你!”
“来这里很不方便?吧?”宋观悠悠道,“我听蝶仙说,他们连靠近这屋子九丈都不可?以。”
鸦九君听了就?冷嗤:“我又不是他们这帮废物。”
宋观微笑:“那后天来吗?”
“才不来!”鸦九君做出?副不耐的模样,也不说告别,就?这么跳下窗子,跑了个没影。
宋观送走这尊猫佛爷,也没吃对方留下的灵芝。他舀了水再?次漱口,便?睡下?觉至天明。第二日?宋观将小木屋再彻头彻尾地检查了?遍,确认易朽物品都已经被丢弃,跟着又布了?个“避尘诀”,以免日?后长期无人居住导致这地儿积灰得不成样子——虽然法术的有效期最?长也不会超过三年。
如此法术还是他跟羊大娘学来的,宋观许久不用法术,开头失败了好几次。末了他翻出柜子里的厚衣裳,那是棉的,冬日?穿,叹息河那儿这么冷,带上这?件衣服御寒正正好。
入夜,前儿个大猫说这?日?不会来,便?果真没来。宋观睡了?个相当安稳的觉,?梦醒来天色已是大明。他感觉也无其他事了,简单收拾了?下包袱,将衣服包起来就?动身离开。出门时?回头看了?眼?木屋门口的小木牌,最?开始,这木牌上只画着?只胖得如同蜥蜴?般的蛟龙简笔画,后来小龙在上面添了?只小猫的形象,还画了?条蚯蚓似的爬行动物,分别代表着“鼠剩”和他自己。之后陆陆续续的又有添加,云朵,青草,太阳月亮星星什么的,全都热热闹闹地挤在了?起。
要不要扔掉?
毕竟日?后这屋子留给?小白虎,留着这么个木牌,总觉得很——
想了想,宋观折回来将那木头揣进袖子里。
通往叹息河的山沟还是?如既往的逼仄,地上的白骨依旧森然。道路中段悬着的那颗不知名?的巨大头骨,似是万万年都不会改变其形态。宋观不慌不忙地攀爬着穿过头骨,落地时?,那?股温和阻力降临于身的刹那,他感到自己衣摆好像是被什么重?物拉扯得往下坠了?坠。
不过这个感知并不突兀,宋观并没有分心于此,便?专心继续赶路了。
在朱雀出现在这个山谷之前,在养着小龙和小白虎的这些年间,宋观往来于叹息河与谷中许多次,他甚至花了不少?力气做了?个竹筏,就?搁在叹息河旁,为的就?是方便?今日?渡河。叹息河不是河,算沼泽,幸而这沼泽是水沼泽,所以还能够让人划船通过,省了不少?事,否则依照这水的诡异阴寒程度,若是直接蹚水而过,怕是会去了人的半条命。
此地永远雾霭重?重?,朦朦胧胧的,而且冷。宋观披上冬衣,呼吸间吐出的气息,全都凝成了?片白色肉眼?可?见的水汽。乘着竹筏踏入水域,那种奇异的被窥视的感知陡然变得鲜明。不是善意的注目,偏偏这视线来源让人无法得知来自何处。
事实上叹息河沼泽水域正中央的那块儿地,宋观此前怕自己过早接触产生意外,所以从来没有靠近过,直到这回真正抵达湖中心,他才看到了此地全貌。
焦土,地上有很深的?道道划痕,而湖心正中,是?个十余米宽的洞窟,深不见底。无数枯木沿着靠近地面的洞壁向着天空生长,姿态狰狞,仿佛被活埋的人们挣扎时?死不瞑目时?伸向天空的手。
从这里跳下去就?好了吧。
这周目就?结束了。
带着这个想法,宋观走到了洞窟边缘。
他本?来以为渡过叹息河的时?候,外面已经够冷了,却不想越靠近这个洞窟就?越冷,那种寒意简直像是要在人的骨头缝里开出朵花来。
洞窟黑深得瞧不见底,光线往里全被吞噬干净。宋观回想了?下,觉得这周目,自己该交代的事情也都全部交代完毕,该托付的也都托付完了,没什么牵挂愧疚。他俯身查看洞窟,阴冷寒气使得他动作有点?僵硬,没料得?个磕绊,原先收敛在袖子里藏着的木牌,“当啷”?下跌越出来,砸在洞壁边沿,然后就?跌进洞窟深处去了。
宋观略微?怔,更让他震惊的,是在木牌掉下去之后,他分明听到了?声细幼的猫叫声。
“喵。”
极其虚弱的叫声,很轻很轻,来自背后。
宋观扭头,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脱下自己厚重?的外套,因为畏冷,动作不甚灵便?。身上这?件臃肿冬衣被剥下来之后,宋观看到了上头挂着的小猫。瘦瘦小小的?只,那本?该是纯白的毛色如今脏兮兮的,仿佛在火柴堆的灰烬里滚过?遭,明明原本?那样爱干净的小家伙,如今整只都灰扑扑的。
宋观完全不知道小猫是什么时?候粘上来的。脑中飞快闪过?个模糊印象,在穿过山沟之中那半悬空的巨大头骨时?,他确乎是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往下坠了?坠,不过那感觉不甚分明,所以他当时?根本?没有细究。想必小白虎就?是在那个时?候,偷偷抓在他衣服上跟过来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拎着小猫,宋观从脸色到语气都不是那么好,“鸦九君居然没看住你?”
小白虎身形缩水,如今又成了?只猫崽子的模样,他在宋观手里侧过脑袋,舔了舔宋观的手指,然后又乖乖地“喵”了?声。宋观只觉得?股邪火烧得自己肝疼,他冷着脸将小猫丢在自己脱下的冬衣上,小猫?下子化?成了人形,不过不是先前吸饱了宋观灵气之后的大人形象,而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和宋观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子,?身白衣,身形单薄得很。
宋观看着跟前有点?陌生又有点?眼?熟的小鬼头,闭了?下眼?,然后以?个算得上粗鲁的动作,扯出被垫在小白虎身下冬衣,披在小白虎身上。几乎是严厉的,宋观命令道:“你给?我回去。”
小白虎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看起来衰弱极了,他抬眸望着宋观,颤声说:“我不。”
宋观突然有点?想揍白虎,不过对方如今看起来这么孱弱,怕是动作用力?点?就?能被扇倒吧。努力缓和了神色,轻声哄着,宋观道:“你回去,听话。”
小白虎抿了?下唇:“我不回去。”
宋观十分克制地怒道:“你干什么跟过来!”
小白虎那双尤其漆黑的眸子,直截了当地迎着宋观的视线。他面上毫无血色,不知是不是冻出来的。然后便?也就?这样突然的,小白虎说道:“你总是这么自说自话对人好吗?以前也是。现在还这样。”
宋观的怒气凝了?下。
“上次是让人把全部事情都忘掉,现在又拐弯抹角地找个人来照顾我。”小白虎的嘴唇苍白到透出?点?青来,他整个人看着宛如冰雪雕刻,成人形态时?可?以算得上是张扬得过分着墨的五官,这个时?候只有点?生嫩的感觉。
宋观?呆,完全是下意识地立刻否认,就?像每?个被抓住的小偷:“你在说什么?”
小白虎轻声道:“我都想起来了。”
在最?开始的?瞬错愕之后,宋观镇定下来。其实也不是特别惊讶,因为之前已经隐约有点?征兆了,蛛丝马迹的迹象表明着小白虎正在慢慢记起以前的事。宋观这会儿完全不接小白虎的话,只说:“你现在给?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白虎静静地看着宋观,他闻言,面上的神色安静到了极处,随后垂下眼?帘,慢声道:“你说我不该待在这里,那我又该待在哪里呢?渡过叹息河,没有回路的,尤其是依我如今的修为。”
宋观不明白这话,小白虎在宋观不解的视线之中,抬起了头,他的眸色很深,然后他转身走到湖边,手指伸出?寸。只见四下里涌动的迷雾忽然痴缠上来,小白虎的手指竟是直接被腐蚀成焦黑的模样,?如洞窟边沿长出的丛丛枯木。
明明出了这样的变故,当事人却似浑然未觉得痛。不是很在意地笑了?下,小白虎将手举起来:“你看,就?是这样。”
看着白虎的手,宋观?时?怔愣了半晌:“你不要命了?”
白虎神色很淡:“也活了很久了。”
宋观无言半晌,越想心里先前压下的火气就?越是要蹿上来,他走过去?手揪住白虎的衣领,明明?切规划得好好的,偏这个人要折腾出意外:“你是要怎样?”
小白虎低了?下头。
宋观看着小白虎这么个什么都不说的死样,心里莫名?怒火蹿得厉害,正待发火,对方忽然抬起脸,脑袋上也冒出两只小老虎耳朵。到底这最?后,宋观在白虎的视线之中没把这趟火给?发出来,他?时?觉得十分无力。那双琉璃似的黑眼?珠瞅着自己,像是有很多话要说,然而宋观也知道,白虎本?身又从来都是寡言的。
虽然没发火,语气还是不好的,宋观冷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沉默有过片刻,小白虎?言不发地将自己衣摆撩开,露出?双脚,那双脚被此地诡异的瘴气浸染,呈现出?种龟裂般的深黑刻痕模样,脚趾尖已经形如枯木。
是的。
?旦踏入这鬼地方,就?只剩?条死路了。
退是速死,进也是速死,便?是留在原地?动不动,也不过是死得稍微慢?点?。
宋观告诉自己不气,可?胸臆间仍旧?口气顺不过来:“所以你到底跟过来想怎样?”
小白虎放下衣摆,脑袋上的小老虎耳朵毛茸茸:“因为想过来,所以就?跟过来了。”
宋观突然有点?想把小白虎踹进旁边洞窟。他此刻对白虎的感受,便?像是?个费尽心思?为了儿子筹划好了和顺前程的老父,结果最?后看到儿子叛逆地撒手离家去搞艺术创作——本?来听家里的话,?生可?以吃穿无虑,偏跑出去瞎搞,于是穷得连喝?碗稀饭都要掰着手指头算计。
“你过来坐。”宋观气完了觉得这地方真是见了鬼的冷,反正地上焦土都?样的,没得挑,他直接原地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让白虎坐过来。
小白虎赤脚挨着宋观坐下,他身上的棉衣原本?也只是披着,坐下来之后,这会儿便?分了?半示意宋观和他?起盖。
本?来想?口拒绝,但这地方确实很冷很冷,宋观靠着小白虎,也不推辞了,索性和人分?件棉衣。他想起白虎先前说自己想起来,这话初听时?吓了他?跳。宋观有点?不太想问白虎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问了也白问。但现在事情反正已经变成了这样,有些话就?算出格,问了也不打紧。所以这般两者差别只在于?个死得糊涂,?个死得明白点?,端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了。
琢磨了最?后?阵,宋观开口:“你说你想起来,你都想起什么了?”
小白虎伸出没有被瘴气腐蚀的左手,用掌心盖住宋观右手的手背。宋观的手凉得跟冰渣似的,但他像是未有所觉似的握了?握:“我们以前都是神君,而我和你们几个关?系都不大好。后来机缘巧合,我变成了?只兔子,你养了我?段时?间。”
宋观道:“尽是胡扯,什么神君不神君的。先前有个自称朱雀的神君来过?趟,接了‘长虫’走了,说是和‘长虫’是老朋友。我看你和他大约也是认识的。反正我不可?能是什么神君。你是记忆不全,认错人了。”
小白虎偏过头看着宋观,他脸上没有什么波动的表情,只有眼?神特别认真,他对宋观说:“我不会错认的。”
宋观没说话,这时?,小白虎将自己覆在宋观手背上的左手反转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原型的缘故,白虎的皮肤尤其白,此时?大约是受了冷,白得便?透出?点?隐约的青来,不过就?算如此,也是?种玉?般的色泽,自然还是好看的,就?是少?了?点?活人的气息。
小白虎露了手给?宋观看,宋观看不明白。他只是注意到,白虎小指的指尾处,有?圈红,仿佛红线缠绕,不多不少?,正好?圈整。
“这是什么?”
白虎没有解释,只是问道:“我这样牵?会儿你的手,可?不可?以?”
宋观沉默了?会儿,说:“你牵吧。”
白虎偏头看着宋观,忽然道:“那我如果现在想亲你?下,也可?以吗?”
宋观抬起脸,语气淡淡的:“这你就?过分了。”
白虎:“我喜欢你的事情,你知道吗?”
猝不及防的疑问,宋观?时?顿住。
半晌,道:“你不是喜欢我。大概只是太寂寞了,只不过和我正好接触多了?点?,所以就?以为是喜欢。你应该多交点?朋友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会发现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白虎垂下眼?帘,似乎笑了?下,笑容有点?轻嘲。
“当初你把我记忆消除之后,我不记得你了,却总还是用膳的时?候摆两副碗筷,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九嶷山上的时?候,别的小仙精怪都不敢?起吃,所以只有你和我,那时?的桌席,都是我备下的。我习惯了备下两副,后来有关?这?段的记忆全都不记得,偏偏自己?个人用膳的时?候,仍旧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