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右军指挥使出身通显的昭宁公世子居然有朝一日也会被人嫌弃得这般明显。
真是风水轮流转。
正想着毡帘被掀起银筝端着两杯茶走上前来将茶盏放在二人跟前:“裴大人、段公子请用茶。”
茶盏是甜白瓷小碗入手温润茶叶看起来却有些粗糙香气泛着一股苦涩茶汤也是浑浊的闻上去不像是茶更像是药。
段小宴怕苦瞪着面前的茶盏迟迟不敢下嘴一旁的裴云暎却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气淡于药气涩得要命他微微蹙眉放下茶盏站起身目光落在这逼仄又狭小的医馆里。
仁心医馆药铺狭小但因背阴门前又有一棵大李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整个药铺包裹进去是以虽是夏日铺子里并不炎热。
那位年轻东家大概也是会享受之人茶垆禅椅竹榻花瓶。药柜都被擦拭得很干净正对墙的地方悬着一方水墨挂画。
挂画下的桌上则胡乱放着一本《梁朝律》翻到一半被风吹得书页窸窣作响。
这铺子不大却打整得及其雅素精洁端阳悬挂的艾草与香囊还未摘下四处弥漫着淡淡药香既无蚊蝇又消夏安适。
有风从里铺深处吹来吹得毡帘微微晃动院中隐有蝉鸣声响。
年轻人走过去就要伸手挑开毡帘。
有人挡在了他面前。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子:“陆大夫这是何意?”
陆瞳站在毡帘前神情有些不悦:“裴大人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意闯进女子闺房吗?”
“闺房?”裴云暎错愕一瞬。
一旁的银筝见状连忙解释:“裴大人我家姑娘素日里就住在这小院里的确是女子闺房……”
他有些意外似没想到陆瞳竟住在这里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陆大夫怎么住在医馆?”
寻常坐馆大夫都宿在自己家中何况陆瞳还是个年轻女子。
陆瞳笑了笑:“盛京不比别地米珠薪桂。如我这样的寻常人宿在医馆正好可以节省釜资。”
“殿帅乃官爵子弟不理解也是自然。”
她言语无岔但提起“官爵子弟”时眸中隐隐闪过一丝隐藏不住的憎恶。
裴云暎若有所思。
半晌他才道:“这医馆地处西街往前是酒楼盛京无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视。陆大夫眼光不错此地虽简陋却比住别地安全。”
银筝心中一跳。裴云暎这番话与陆瞳当初刚搬来仁心医馆时说得一模一样。
他又看了毡帘一眼这才收回视线:“原来是闺房陆大夫刚才这样紧张我还以为里面藏了一具尸体。”
这听上去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让陆瞳的眸色顿时冷沉下来。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长得极好。
丰姿洒落容色胜人。大约又因出身高门纵然站在昏暗狭窄药铺里也掩不住在锦绣堆中常行的风流矜贵。
他又生了一双动人眉眼漂亮深邃看人的目光初始觉温柔和煦细细探去骤觉凌厉又漠然。
这人敏锐得让人讨厌。
陆瞳整个人罩在他身影中目光在他绣服上暗银的云纹上停留一瞬然后离开。
她开口:“裴大人玩笑这里是医馆不是阎罗殿。”
裴云暎不以为意:“就算真是阎罗殿我看陆大夫也有办法不被人发现。”
他唇角微弯目光从桌上那本翻了一半的《梁朝律》上掠过“陆大夫不是已经将盛京律令研读透彻么?”
陆瞳心中一沉。
他竟连这个也注意到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我们这般门第低微的百姓免不了被人上门找麻烦若不将律法研读清楚总是会吃亏的。”
“毕竟”她直视着裴云暎眼睛“法不阿贵绳不绕曲是吧?”
裴云暎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他二人一来一回言语神情温煦又平静却如在狭小里铺里悬上一柄将出鞘而未出鞘的利剑让周围的气氛都紧张起来。
阿城望着这二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走到陆瞳身侧小心提醒:“陆大夫银筝姑娘要拿‘春水生’可是自打熟药所的人拿走局方后咱们药铺里已经没有做新的‘春水生’了。”
“春水生”被御药院收归官药除非官药局别的药铺医馆都不能私自售卖仁心医馆也不行。
陆瞳沉默一下同裴云暎说明此事走到药柜前弯腰从最底下搜罗出最后几罐“纤纤”连带着附送的服药禁忌一同递到裴云暎手上。
“如今医馆里没有春水生‘纤纤’卖得最好裴大人若是不嫌弃可用这个替代。”
裴云暎接过她手中药罐又看向那服药的禁忌单子。
那单子比姑娘的腰带还长他垂眸扫过:“忌甜忌油腻每日三服按时服用用完不可立刻躺坐服后一个时辰行走二里……”
裴云暎先是意外随即失笑:“陆大夫你这服药禁忌照做完就算不吃药也很难不纤瘦身形吧?”
这么多条条框框又是吃食又是行止每一样都可以纤瘦那药茶看着反倒有没有都一样了。
陆瞳:“是药三分毒光靠药茶常人难以坚持照单做事才能有最佳效用。”
“裴大人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为你另配一幅方子补养。”
阿城悄悄看了裴云暎一眼这位年轻大人看上去高瘦却不羸弱身形利落得很肩宽腰窄的实在不像是需要药茶锦上添花的模样。
“喜欢喜欢!”段小宴一把将药罐夺走笑眯眯道“大人不用的话不如给我啊。我家栀子近来胖得不能见人这药茶我给它尝尝正好!”
说罢也不顾裴云暎是什么眼色径自将纤纤揣进怀中。
裴云暎看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这般无赖举动。
陆瞳问:“裴大人我们这算是两清了吧?”
裴云暎扬了扬眉:“陆大夫这是在赶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觉得今日的陆大夫不如往日好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裴云暎点了点头招呼身侧段小宴拿好药茶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日后有机会再同陆大夫讨教医理。”
“最好不要有机会。”陆瞳半点不给他情面。
段小宴险些呛住。
陆瞳垂眸:“和医者时常见面并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眠食无疾与我再无相见之期。”
段小宴挠了挠头。
话是好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听上去倒像是诅咒让人毛骨悚然的?
裴云暎瞧着她半晌他点头:“好啊我尽量。”
段小宴与裴云暎离开了仁心医馆往西街尽头走去。来时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马厩里。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对裴云暎道:“哥陆姑娘看着好像不太喜欢你。”
那位陆大夫看起来客气又疏离礼数也是恰到好处不过言辞神情间总透着一股隐隐的不耐好似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她?”段小宴问。
若非如此以裴云暎这幅漂亮皮囊怎么着也不该招姑娘讨厌才是。
裴云暎笑了一下:“说不定是因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
裴云暎想了想:“你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像……”
“像什么?女菩萨?”
“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