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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2 / 2)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楼下三千金的爸爸来向顾士宏告辞。说是告辞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能不能让清俞再去跟房东说几句好话?”小心翼翼地“她说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见顾士宏不吭声哭腔逼出来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无路了“——当年上来老家那边就都断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妈这辈子再怎么吃苦都没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读书将来在上海找工作找对象等他们再生孩子就真正是扎下来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这些年一口沪语里还是掺着方言听着夹生。老大老二一个读预备班一个刚上小学外头补习班这个那个的又是围棋又是钢琴上海孩子读的咬着牙照搬一点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强撑得下去。现在老三出来市场又不景气奶粉都改吃国产的了。老大穿旧的衣服给老二再给老三都是丫头就有这好处。再过两年孩子妈的衣服改改也能给老大穿了。生意人讲究面子孩子爸头颈里一条粗金链子开的是二手宝马x5开口闭口还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头势清爽。很像那么回事。后来金链和宝马卖了抵债也没心思打理头发乱蓬蓬的登时便现了颓样。店面租金一年年涨上去。挨到去年年底无论如何撑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乱套了。他女人原先读的卫校当过几年护士老大出生后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现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规医院是不指望了想去当私人看护可到底不容易。面试过几回也都没下文。乱成一团。心里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几年有钱把房子和商铺买下来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说还升值。光想着做大一笔笔投进去小吃店变成海鲜店看着门面大了结结实实是在帮人家打工!男人回击你聪明你怎么不买家里这个证那个证都在你手里我又没把你手脚绑住你光晓得说!

“顾老师——”小老板说到后面只是摇头“讲到底还是投胎没投好。”

顾士宏跟着叹息也不知说什么好。帮不上忙连安慰也是虚的。便拍他肩膀长辈对小辈那种“人活着不吃苦是不可能的。这个苦逃过了总有那个苦冒出来。哪里都一样的。”自己也觉得说不到点子上反像是风凉话。瞥见他神情有些呆滞三十七八的男人刚来时还是帅小伙一个这些年苍老得快顶上秃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进屋拿了个小盒子还是前年某银行发行的贺岁金币一盎司交给小老板:“一点心意。”

小老板忙不迭推辞被顾士宏一把塞进口袋里“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没送过啥——”

都是不易。顾士宏把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地想。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伤各人的脑筋。展翔竟然也来寻他。明晓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来送一罐明前的好茶叶“孝敬您老人家”——这话连鬼也不会相信。顾士宏朝他看。他也着实皮厚居然也不尴尬径直向他介绍这茶的好处。产地采摘时机还有嫩度、色泽、净度。洋洋洒洒讲了近半个小时顾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叹口气:

“爷叔我做人忒失败。”

“万紫园谁不晓得你展老板?你跺跺脚万紫园就要抖三抖。你抛掉几套房子万紫园房价就要往下掉好几个点。你这样要是还算失败我们只有跳楼了。”

“爷叔钞票不是万能的——”

顾士宏叹息:“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忒谦虚。”自觉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顿一下“——信封收到吗?”是指顾磊葬礼他送了五千块。只收下一千其余让顾清俞给他退了回去。他没坚持黯然道:“顾磊也是我朋友。”

“我晓得你是媒人。”顾士宏话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见他脸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讨厌你”又觉得这话跳跃得太快橄榄枝抛得过于突兀“当然也肯定不喜欢你。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讨厌你。”

“爷叔喜欢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儿喜欢谁我就喜欢谁。”

“论当老公我不会输给姓施的。”

“这种话没名堂又不能试。再说跟我讲也没用我这个爸是摆样子的。”

拆开明前的茶酽酽泡了两杯。这晚顾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气成真的翁婿俩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顾老太早早睡了。冯晓琴切了盆水果给两人“爷叔多坐会儿”也进房了。顾士宏听了道:“她叫你爷叔你叫我爷叔。辈分好像不对。”展翔道:“我这个爷叔是假的只有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才是爷叔。”顾士宏嘿的一声“男人到岁数就算戆得像只猪猡也是爷叔。”

冯晓琴在房里哄小老虎睡着。搬只凳子坐到门边耳朵贴上。听两人半天只是闲聊絮絮叨叨忍不住着急起来想怪道顾清俞被人追走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给他一百年近水楼台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过得片刻才听展翔道:

“爷叔我想问你讨个人。”

顾士宏记得上次听见类似的话好像还是苏望娣问他讨冯茜茜弄得鸡飞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识心跳了一下。展翔说下去:“晓琴每天下午不是闲着?去我那里帮个忙。离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赚点外快。”

冯晓琴笑了一下。展翔这话说得有些急应该是放在嘴里很久了找时机一下子倒出来。她拜托他的事他也算是认真对待。又听顾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冯晓琴心里哼一声。展翔停下来带点批判的口吻:“哎哟爷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随即大声笑起来“开玩笑开玩笑——爷叔晓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请她过去是帮我——赚钱。”后面两个字加重了语气。一本正经地。

冯晓琴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开手机翻看前两天弟弟冯大年发来的消息:

“姐老家待着没劲。”

她回过去:“上海也不是游乐场。”他道:“你不让我来?”她道:“早晚让你来。再等等。”他连发了两个大哭的表情。冯大年刚满十五。她离开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龄。放在半年前让他来便来了。倒不全是顾磊出事的缘故。这阵子经历大变人一伤痛到极点该想的不该想的各种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一遍。把过去捋顺也为将来打算。不知怎的近来总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那时她还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轻讲话不托下巴。翅膀长在别人那里是凤凰长在她们身上只是母鸡的摆设罢了终究飞不起来。便是勉强飞一段也是借着别人的东风。她到底是不怎么自信的。当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两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样一个油腻到极点的猥琐男人她竟也动过脑筋。茜茜比她小了七岁放在眼下七年活脱便是两代人。茜茜终是比她想得远。书读得多自是不同。顾清俞那番刺人的话也是个缘故。真正是刺醒了她。东风靠不住风向总有变的一天。顾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运气好倘非遇见顾士宏这样的厚道人换个不管不顾的扫地出门或是打打骂骂她也只有自认倒霉。户口簿、房产证都在人家那里便是夫妻共同财产终究不是那么简单的。儿子还小她自己也还年轻。她回忆逼着顾磊读书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祸福。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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