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五魁首啊八匹马啊六六顺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七个巧啊……”
自从丰裕酒馆传出这个声音麻石街上一贯慢慢悠悠的行人就变了个样老婆婆颤巍巍颠着小脚妇人死死拽着小娃娃长衫绅士抓紧衣摆也不爱惜皮鞋叮叮化作一阵风苦力们穿着草鞋或者光着脚板疯跑。只可怜酒馆黄掌柜难得地出来招揽生意伸长脖子看过来再送过去脖子上足以挂个箩筐。
并非这个声音不好听此人的嗓子向来不错不去唱戏着实可惜要学着货郎吆喝一声大家的耳朵要嗡嗡响半天堪称余韵悠长。
这么好的嗓子可惜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勉勉强强称得上俊俏的后生成了常德城里人人忘而生厌的鬼见愁都说造化弄人还真弄出点花哨。
经过半天的鏖战猜拳声终于消停黄掌柜松了口气抹了两把汗脸上本不多的肉全挤到中间一块还是舍不得放弃招揽生意站在酒馆门口痴痴地看。看里面的时候是一张红鼻子红脸的肉团脸看向外面的时候目光中多出几分期盼脸色也白了许多如同红鼻子饿狼。
望了几个来回那位叫刘一德的小祖宗终于露了面歪歪倒倒打着醉拳出了酒馆将黄掌柜当成人形拐杖倚靠着当街打望一阵一瞬间麻石街上好似时间静止不仅人踪全无狗都看不见一只。
刘一德将警察的帽子挂在黄掌柜头上认认真真地挠了半天头黄掌柜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横下心往前方一指艰难地挤出笑脸道:“听说今天有戏班子要来刘警官要不要去看个热闹?”
刘一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摇摇晃晃往码头的方向走去黄掌柜恭而敬之将帽子挂在他脑袋拖着一身的肉飞一般钻进酒馆里。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海哥哥你是我的妻啰……胡大姐你是我的夫啰……海哥哥你是我的妻啰……”
刘一德人没个正经唱的戏也是荒腔走板几句词颠颠倒倒一路唱过去原本岑寂的麻石街道两旁店铺人家突然热闹起来摔盆子打碗响起无数奇奇怪怪的抗议声。不过这套对醉鬼根本没用刘一德唱到动情处爆发出阵阵怪声犹如鬼哭狼嚎。
笑声渐渐远去天光黯淡下来麻石街头一盏孤灯莫名其妙地骤然亮起将刘一德单薄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又在背影消失后悄然熄灭若不是麻石街轰然而起的热闹恍惚之间如同有一位温柔的母亲送他这寂寂一程。
走过这条长长的麻石街下南门码头遥遥在望人好似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水汽和鱼虾的腥味这就是常德别具特色的热闹八百里洞庭鱼和米人和水缺了什么都不行。
刘一德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管束在常德的街巷码头间疯疯癫癫长大爱极了这种味道加上酒劲上来只觉得浑身舒坦飘飘然坐在台阶上歪戴着帽子东睃西瞄地看了一会热闹除了雷鸣般的嗡嗡声实在听不出什么长着大嘴呵呵傻笑。他不笑还好笑声一出过往的行人身形变幻得愈发迅疾一个个犹如不世出的武林高手。
刘一德看得更加晕头转向艰难地爬起来凭着一路水迹勉强辨出码头的位置乐呵呵踩着带着水迹的脚印晃悠过去。
码头上炸油粑粑的小摊上还是固定几张小桌炸油粑粑的老杨把满脸的褶子挤在一起表示喜迎宾客可惜他的脸太黑了还冒着油光仿佛是一朵黑漆漆脏兮兮的假花。他老远瞧见刘一德迅速变了脸一边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一边用长长的竹筷子翻油锅里的糍粑粑每一个都像是在做绝世珍宝。
卖米粉和卖面条的小摊生意情况倒是掉了个原本稀稀拉拉的面条摊儿火爆异常蹲着坐着的食客排得老远。自从北方遭了难许多北方人来到常德带来了一手做面食的好工夫常德本就是个大码头来往的人客多只要勤劳肯干没有活不下去的时候再加上常德人热情好客常德土话也清爽易懂南方人和北方人都留下来常德城一天比一天热闹。
对刘一德来说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能吃能看的好处比什么救国救民要有道理得多。自从他懂事天天都在打仗过兵冯玉祥走了李玉祥张玉祥来□□下台还有王介石刘介石铁打的算盘流水的官儿常德城还是这个常德城德山也不会少几块土疙瘩有闲心管抗日救国还不如美美地大醉几场。
吃的东西多做起选择来格外麻烦刘一德歪着头来来回回地比较头晕眼花就势一扑捞起一条小板凳坐下来刚巧坐在老杨的油粑粑摊子上。
老杨顿时满脸怒容呼哧呼哧地抽着水烟袋扬着长筷子招呼码头上的苦力用胖胖的身躯和夸张挥舞的手臂将油粑粑的锅子遮得严严实实。
刘一德也有他的本事在他长筷子挥舞的空隙里抢出一个油粑粑还刻意在老杨面前晃了晃美滋滋地坐下来享受。
老杨也不能夺回来油粑粑只能气呼呼地继续炸刘一德本来对油腻的东西没兴趣才吃了一口就一个长咯将酒气冲上来越看油粑粑越恶心拿在手里发呆一边逗弄老杨“杨大哥什么时候带我去长沙逛逛。”
老杨将长筷子朝他一甩瞪眼道:“我是你叔!再搞错辈分我跟你干爹说去!”
刘一德可不吃他这套嬉笑道:“长沙有什么好玩的嘛!”
“长沙都烧光了!再问扔你进油锅!缺德鬼!”老杨一声吼把一个鬼鬼祟祟准备偷油粑粑的苦力吓得拔腿就跑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省城长沙是老杨的老家比起小小的常德城自然繁华热闹得多老杨跟人聊天时总喜欢显摆两句一直念叨着准备攒够钱回去养老。可惜前几年张治中不知道犯了什么蠢一把火烧光长沙其中就包括老杨的老家和他的全部家当老杨自此之后再不见笑容一提到长沙就鬼火冒也只有刘一德这种缺德的家伙喜欢给人伤口上撒盐巴。
笑声还没停一艘客船眼看就到了岸苦力们一拥而上翘首相待德顺班的班主刘长顺老远就挥手“各位兄弟不用等我们人手够啦!”
苦力们颇有些懊丧还是舍不得散了蹲的蹲站的站等着班主老板改变主意。
船还未停稳长顺跳下船继续客客气气地请苦力们让让地方苦力们还是不走兜着手伸长脖子看船里的几个妹子又顺着妹子们热辣辣的目光瞧见一个白衫子青年大家也算见多识广发现这个青年世间罕有的漂亮顿时成了一锅熬得差不离的板油一个个仰着黑脸黄脸沸腾起来。
漂亮青年鹞鹰展翅一般跳下船非常爽利地冲苦力们拱手“德顺班刘海哥刘钩初来乍到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刘海哥!”
“德顺班的刘海哥来了!”
“难怪叫刘海哥真俊啊!”
……
惊呼声此起彼伏码头顿时热闹非凡苦力们吆喝嬉笑着往岸边冲姑娘媳妇们则闹闹嚷嚷往这边赶。说刘钩没人知道提起刘海哥整个常德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海哥的传说就出自常德城如今的丝瓜井旁还有他的小庙一座几乎每个戏班子都会唱刘海的戏可唱得好的人没有几个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就是面前这位德顺班的刘海哥。
台阶上有苦力挡着大家下不来将整个码头围得水泄不通姑娘媳妇们一眼就发现卓尔不群的一位漂亮青年发出阵阵惊叹德顺班的刘海哥果真名不虚传脸比姑娘还要俊俏身材高挑肩膀宽腰杆细屁股圆连许多老婆婆都看得笑眯了眼不住都夸赞直道一世人还没见过这种好模样。
刘钩早已习惯这种观赏垂下眼帘噙着温驯讨喜的笑小心翼翼地背上小脚老夫人又得到一阵更热烈的夸奖刘海哥本就以孝顺闻名还因为孝顺朴实勤劳打动了狐狸精的芳心这位刘海哥还未开腔就以外表和行动打动众人。
长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初来乍到的惊惶终于烟消云散也想来搭把手刘钩不知道是不是想逗一逗老夫人双脚一踮背着老夫人跳出老远老夫人笑出声来也引来诸多老婆婆的笑声和艳羡的目光。
长顺扑了个空脸上就有些不好看没好气道:“刘二稳重点!
众人的哄笑淹没了刘钩的回应长顺皱着眉回头大喝“你们看什么看赶紧搬东西一个二个都是算盘珠子拨一下动一下!”
刘一德还在醒酒看热闹没留神眼前闪过一双缠得极其漂亮的三寸金莲接着一个面皮白生生眼睛水灵灵的青年将缠着三寸金莲的老夫人放在自己身边坐下闻到酒味耸耸鼻子丢给他一个嫌恶的眼神带着几分刻意的雀跃跑回码头用稍纵即逝的笑容俘获众多姑娘媳妇们的芳心。
刘一德对他的表现叹为观止起了好斗之心加上一股桂花头油的香气冲进鼻孔立时清醒了些许连忙冲老夫人咧嘴一笑低着头仔细瞧瞧难得的三寸金莲。
自从放了脚满大街都是大脚丫子而且沅江区域内的女子素以独立勇敢著称跟男人一样耕田挑担并不缠脚老夫人这种三寸金莲可谓世间罕有刘一德越看越起劲老夫人也不拦他坦坦然将一双小脚送到他面前满脸慈爱的笑。
刘一德起了一点龌龊心思想去捏捏看是不是真脚可是手里的油粑粑没处放连忙往老夫人手里一塞往身上用力擦了擦手。
老夫人拿着油粑粑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好伢子你不用待我这么好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受得起。”
刘一德将目光从三寸金莲上一点点拉扯开来稍一抬头正对上老夫人遍布泪水的脸顿时呆若木鸡。
不知道是因为老夫人的泪水太惊悚还是她身上那股子桂花油的香气实在太好闻直到老夫人掏出手帕温柔地为刘一德擦脸他才算醒过神来整个好似变了个人满肚子的坏水没处倒干瞪着眼看天要多傻有多傻。老杨一直防着他再偷盯了一阵被他和老夫人闹出这场戏给气乐了没好气道:“喝完酒吹什么江风还不快回去睡觉!”
老夫人小小咬了一口手里的油粑粑用一口沁甜的长沙话温柔地叫道:“伢子你叫什么?”
大概许久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家乡话老杨筷子一抖肥胖的身躯顿时僵在当场连一个苦力偷走一个油粑粑都没发觉轻轻一跺脚大大方方夹起一个油粑粑递到他面前瓮声瓮气道:“快吃!”
刘一德颇感意外只是手比脑袋反应要快伸手抢过来恶狠狠咬了一口老夫人掩着嘴冲着老杨轻笑“好久没吃油粑粑多谢。”
老杨气沉丹田用极其正宗的长沙话回道:“莫客气。”
刘一德斜眼看看老杨对他生出几分同情决定以后不再抢他的油粑粑吃当然油粑粑也确实难吃极了。
老夫人叹道:“您也是起大火才跑出来的吧真造孽我家烧得精光这么大年纪还得跟着小辈们跑真是拖累他们。”
老杨一反常态并未跟老夫人计较这些伤心往事猛一转头笑得脸上的肉直抖“您老人家别千万别这么想小辈伺候是应该的您福气好得很是他们沾了您的光。”
眼看老夫人脸色黯淡下去刘一德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头又指指远处的德山“您不是问我的名字吗?”
老夫人笑道:“原来叫一山啊好伢子给我做干儿子吧。”
老杨又好气又好笑“他叫一德外号缺德鬼!”
刘一德瞪他一眼正要还击老夫人比他还不乐意起身气咻咻道:“你这个人怎么能仗着年纪大欺负人家小伢子呢我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他都肯照顾怎么会缺德哪个取的这种外号怎么能这么糟蹋人!”
刘一德平生最爱听人家夸改换了姿势双手拿着油粑粑啊呜啊呜地咬一边欣赏老杨吹胡子瞪眼的美景。
老夫人把手伸给刘一德“走一山我请你吃米粉气死他!”
刘一德哈哈大笑顾不得纠正称谓连忙起来扶住老夫人把手里不要钱的油粑粑又舔又亲吃出了千般花样。围观的人大多眼馋这不要钱的油粑粑根本没人来帮老杨哦嚯哦嚯瞎起哄老杨无言以对冲两人的背影咬牙切齿挥舞长筷子。
码头乱成一团长顺一转眼就哑了嗓子手忙脚乱指挥大家搬东西刘钩被一帮胆大的姑娘媳妇围住在调笑中温柔回应假作脱身不得他穿的白衫子和葱白的脸可沾不得半点灰沾了灰就不漂亮了。
长顺知道他又想偷懒气得直跺脚让妻子水蓝照看自己去跟船东结了帐将重要的东西收进褡裢里背在身上恨恨看了一眼刘钩凑近水蓝冷笑道:“你得庆幸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