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说罢,麦克风里便传出了老警察深深的叹息。
取调室中,程北郭未置可否,只安静地看着对座的前辈,等待他的回答。
韩劲松沉默片刻,又叹了一口气:
“他的事情,我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如果我当初接案的时候没那么毛糙,态度端正一点,耐心再多一点,好好地听他的话,再慢慢地开导他,可能他后来也不会”
他突然像是说不下去了。
仰头饮下杯中剩余的咖啡,他似是要借助那种苦涩,来洗去心底的某些情绪。
再过了数息,韩劲松方才低声地道:“我在资料里并没有标注,何晨当年其实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卧底。”
程北郭一怔。
隔壁的苏音也险些没喷出一口果汁来。
何晨居然做过卧底?
难道他后来考上警校,去做警察了?
不过,这个猜测在韩劲松接下来的话语中,却是被否定了,只听他道:
“何晨他始终坚持认为,他的父亲是被人给拐卖了,他也坚决不肯接受警方给出的走失定案。
警局结案报告开具后没多久,何晨就卖掉了唯一的那套房子。
花了十万还那笔违约金,剩下的钱,他就请了最有名的侦信社四处打听消息,结果,还真被他查到了一些团伙的资料。
然后,何晨就独自潜进了其中一个团伙内部,一面寻找他的父亲,一面暗中联系警方——也就是我,想要解救那些被拐卖的受害者。”
“这很危险。您没阻止他?”程北郭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些不赞同地说道。
平民百姓参与这种恶性案件的调查,缺乏有力的人身保障,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警方对此是持完全否定态度的。
韩劲松这一次的沉默有些长。
良久后,他才苦笑了一下:“我怎么没阻止?我就差把他铐起来关进号子里了。
后来我还真铐过他一回,就以妨碍公务的名义铐了他。我让他别瞎胡闹,趁早回家呆着去,你猜他怎么说的?”
老刑警脸上的肌肉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似是在强行压抑自己的情绪,说话声亦变得嘶哑:
“他看着我的眼睛跟我说,他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他卖掉的不是家,而是一套房子。那个房子是空的。他没有家人,又哪来的家?什么时候他找到了他的父亲,他什么时候才算有了家。”
韩劲松抬起头,发红的两眼望住程北郭:
“身为一个警察,听到受害者家属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我那会儿的感受么?我真是真是无地自容。”
他的眼眶红得厉害,面上满是无奈
与自嘲:
“我劝不动何晨,而且他那个年龄,一旦钻了牛角尖,几头牛也拉不回来。我后来居然发现他偷偷在黑市买了几把管制刀具,打算单干。
我真吓坏了。这些犯罪团伙穷凶极恶,杀人放火坏事做尽。他一个人跟他们干,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
我只好替他申请了一个协助调查员的名额,也就是我个人的单线内线,算是以我的名义,让他在局里挂了个号。
有了这个身份,多少能保障一点儿他的安全,还能为他提供一点补助金。虽然那点儿钱根本也不顶用。”
韩劲松用力抹了把脸,将空咖啡杯递到了程北郭的面前,扯动着嘴角:“来,再走一个。不过瘾。”
程北郭没说话,默默地将剩下的小半壶咖啡都倾进了杯中。
韩劲松接过杯子,仰脖儿就干了大半杯。
清咖啡沉底的那个部分,异常地苦涩,他的五官有一瞬间的变形,笑起来就像在哭:
“何晨干了七c八年的内线,最后在挖一个特大团伙的时候,他挨了一枪,子弹从心肌旁边一点打穿了过去,他在病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
那个时候,他已经没什么很亲的亲人了,因为做卧底的关系,他也没啥朋友,就一个人在医院里躺着。
我因为忙着收尾工作,只能断断续续地去看他。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他不打算干了。
我还挺高兴的,就问他为什么突然想通了。他说,他在昏迷的时候,梦到了他父亲。他的父亲让他别再找了,好好儿地过自己的日子去。
他后来告诉我说,那个时候他突然就觉得,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
韩劲松的语声停住了。
麦克风里传来了“滋滋”的电流声,空阔c寂静,像是一个人独自面对着整个宇宙。
苏音莫名有些恍惚。
识海中,素弦轻振,发出了一个单音。
“铮”
极短的一个振音,声出即逝,仿似从不曾响起过。
苏音恍了恍神。
浩瀚星空,无数大小星球中那颗不起眼的水蓝色星球上,生活在这颗星球数以十亿计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再也没有了家。
细小得有若尘埃的一点执念。
就如同那一声单调的c几不可闻的弦音。
无尽的时空中,这是那数十亿人群中的某一个,拼尽全力c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所能发出的c最撕心裂肺的嘶吼。
却也只有这样的一点声音。
众生广阔,似无穷尽,
然,众生亦微小,一念,便可能耗尽一生。
芸芸众生,众声云云。。
苏音的心魂深处,仿佛有什么被触动,那破土而出的嫩芽之上,好似生出了一片新叶。
“何晨的内部资料,是被前辈给抹掉了吗?”
良久,程北郭的声音方才响起。
取调室中压抑的沉默,亦被这有若钢琴般的音线,轻轻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