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攒几天的课一直教到黄昏,最后节绘画课结束,择明抬头,与角落靠墙的伊凡目光不期而遇。
男人今日没戴眼镜,使不苟言笑的脸庞柔和不少,目光沉沉与他心照不宣,互相点头问候。
老牧师照常叫走孩子分发点心,他则被大步上前的伊凡叫住。
“今天没有问诊,我东西送到就走。”
伊凡示意他停止摆问诊台,从衣兜取出张纸递来。
原来以汉斯为代表的安士白剧院通过电报,正式向他发出感谢和邀请。
第一次排演于昨晚紧锣密鼓进行,效果不错,而依汉斯工作狂人的爆|炸脾气,今后整个乐团将会没日没夜被他压着练习,直到月底前能让《安德尔》顺利登上舞台。仔细一算,其实也只剩十天不到。
而作为歌剧的灵魂核心,原作者择明必有优待。
像在今晚,他就被邀请去参观彩排,顺便在现场提点意见。
“有人给我发来这个。我想他应该不是问错地址,或找我恶作剧吧?”
伊凡冷不防发问,语气多少有点兴师问罪。
于是择明赶忙解释。
“您可以把它当成森林妖精的善良好意,而非恼人的恶作剧。”他特地睁大眼,好让神情更无辜,热忱推销起来,“免费的剧院票,安士白剧院贵宾观赏位,空间绝对私密又舒服,还有免费点心。今后凡是报上我名字,您能随便带伴去,带几个都不成问题。”
男人撇嘴哼气,嗤之以鼻。
伊凡:“我没某位少爷的好身体。”
【系统Z:还有你打光棍,也没一个伴能带】
被Z的补充彻底戳中笑点,择明不禁狂按上翘的嘴角,接着转身,将纸放进旧提箱。
来教堂学习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以前的油纸包已经不够用了。但教堂有换旧物的活动,老牧师特地帮他留了一只皮箱。
然而指腹抹过提把模糊的‘I·B’缩写刻痕,旧物原主是谁,不言而喻。
告别学生与伊凡肩并肩走出小巷,择明环顾四周一圈,颇感意外。
“您今天没搭车过来?”
“我家司机有事。我就自己出来走走。”伊凡双手插兜,姿态闲散而随意。
择明点头,不做追问。
路过阴凉河道,也是即将分别的岔路,伊凡可算不再欲言又止,道出来意。
“你晚上要去剧院,正好,我也去。”
“嗯?”择明佯装诧异,“原谅我多嘴一问,您去那有什么事要办么?要给病人看诊?我记得,您的顾客单上,好像没有伊亚郡的地址。”
他看到这古板男人脸颊肌肉微不可见地抽动,仿佛掩饰着焦灼心虚的早熟小孩。
伊凡:“你可以不用管。”
择明:“好的好的。那我正好请您再顺路,陪我去一趟剧院,可以吗?”
“······这次你的车票费,也算进欠我的账单里。两趟。”为强调‘两趟’,伊凡向择明比出剪刀手,一脸正色。
随后面无波澜瞥他一眼,男人转头大步迈出,径自走向火车站的售票小亭。
模样却像极了落荒而逃。
目送对方离开,择明失笑摇头,摊手感叹,“伊凡先生啊,伊凡先生,您打光棍到现在,不是没有原因的。”
【系统Z:主人,有人在后面跟着你们,很久了】
不再是附和搭腔,突然间的提醒令择明一时不适,缓了几秒。
他没转过头,而是走向街对面橱窗,戴上面具。
火车站附近人来人往,或是神色匆匆,或是悠闲悠哉。玻璃倒影中,一名衣着打扮都不起眼的男人坐在银行侧门的台阶上,帽檐压低看不清脸,头却频频朝他这转来。
当伊凡买好票出门,跟他前往候车区时,那灰衣男人竟跟着起身穿过街道。
如系统Z所言,这男人正跟踪着他们,且目的未知。
本来已经转弯将要进站,择明肩头搭来一手,将他揽着调转方向。
伊凡目视前方,轻声道,“我们先别进站。还有两小时,在附近绕一圈。”
他们后面有人时快时慢跟随,距离不断拉近又在关键时刻拉远,妄图降低警惕。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标用意,但直觉告诉他,这百分之九十没好事。
作为医生他感知如此敏锐,大抵得拜霍昭龙所赐。他是霍家专属家庭医生,尽管极少在人前露面,也有霍昭龙安排人防护,也经历不少意外。
短短十五分钟,二人已沿街绕一大圈,经过公园水塘,穿过闹市果摊,然而身后的牛皮糖紧追不舍,甚至越来越横冲直撞,无所顾忌地缩短距离。
人最多,最拥挤的鱼市,追逐感与步步紧逼的身影唤醒人心中原始的,被凶兽狩猎的紧迫。
自始至终注意身后,伊凡余光及时捕捉到冲来的男人——他像拨开杂草般推搡两侧行人,右手探向衣服里。
“小心!”
话音未落他扯过择明一拉,跨步挡在跟前,下意识抬手防御。
寒光划破衣袖,也刺进脆弱皮肤,原本该落在择明后背的刀尖,被伊凡·贝内特的手抵挡。
行动失败,那灰衣男人目光愤恨却不做停留,掉头冲入还未反应过来的人群中。
手臂鲜血汩汩流,伊凡失去以往镇定,忘了止血,忘了思考,紊乱的呼吸好似有谁扼住他的咽喉。
他只知道这伤口再深一点,再大一点,他这手也会像某人一样,彻底废了。
“呲啦——”
撕扯声响起,一熟悉的双手出现在他视野,为他按压包扎,完美紧急止血。这手主人的声音,是嘈杂围观者中唯一清晰,却令他颤栗胆寒的。
“这,已过于无礼了,伊凡先生。您说是么?”
他怔愣抬头,却被搀扶坐到长椅上。
“请帮我照看一下我的朋友。他是医生,之后可以照他说的做。”
他听到对方交代着周围的好心人,声音沉稳有力。却不像以往和煦温柔,可驱散任何阴邪寒冷。
伊凡·贝内特脸色发白,因逆光被迫眯眼。
面具遮遮掩得住面容,却无法阻挡眸中透出的深深冷意。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个被称作‘天使’般的人,能变得如岩窟魔王般阴鸷。
“我需要点时间,给不知礼貌的人,一点小教训······”
转身没入拥挤人群,呢喃声如恶魔低语弥留耳际,仿佛永远跟随逃亡者,找到天涯海角。
此刻这片街区唯一在奔逃的,是刺伤伊凡的灰衣男人。
从表情上看,他很懊恼,因为目标并不是他没见过的伊凡。是在他们帮派里被视为‘肥羊’的莱特·莱恩。
此前他到处踩点,总算摸清这肥羊的轨迹,原本他想更早动手的,可那几天肥羊却没来。导致他差点被催债的打得半死。
今天是他赌债的最后期限,所以挑在今天下手。
“晦气的!——”
钻入阴暗僻静的工厂废楼,他咒骂着踢飞破凳,苦苦盘算该如何搞钱。
但刚才趁乱在一家店铺偷来点硬币,也算是小有收获,他上楼啐了口痰,席地而坐清点。
只有他一人在的工厂,门突然发出一声咚响。
男人警觉直起脖子。
四周寂然,仿佛刚才的异状就只是幻觉。然而当他再低下头,声音又从下方铁架阶梯传来。
“谁啊?”
“别给我躲着,这是我的地盘,再不出去,小心我给你好看。”
说着已抽出匕首,他趴在栏杆前探头往下。
铿锵——
汗毛竖起的一瞬,头皮如炸开发麻,他终于串起了之前种种,并描绘出一条路径。
有人进了工厂。
爬上报废的金属架。
正沿着他不敢走的摇晃破铁网过道,朝他走来。
黑暗给人以最深的恐惧,男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盯前方,呼吸急促,又迫使自己压抑。
“······”
气流呼在而后,听不清的吐字令他心脏将要跳出胸膛,男人于惊恐中转身,看到他此生以来见过的,最为骇然的东西。
“你的无礼,真令我作呕。”
面对愕然的男人,择明不再有笑容,声音冷漠,无以复加。
手握楼下被遗弃的拐杖,他抬手一敲,精准击断栏杆生锈的地方。
陡然失去支撑,身体后仰坠落,男人陷入永远的黑暗前唯一记得的,是那半面扭曲如魔鬼之王,半面无情如审判天者的荒诞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