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如被火笼烘烤沉闷无趣,霍家庄园上下百名侍者仆从乃至跑腿零工口,都出现了整齐统一的谈资。
茶余饭后讨论,闲暇劳作时提及,夜间太热睡不着点灯开始夜谈。
霍家二少爷,霍子晏,最近变化很大。
‘很大’或许还太模糊宽泛,唯有细化描述才可突现其中的不同寻常。
譬如,只在用餐散心时下楼的二少爷不知着了什么迷,频频往主宅外跑,有时一去就是一整天才回房。
再譬如,只在提要求时才交流的他竟会主动问候问好,包括对仆人。偶尔有那么几次能得见他嘴角微弯,笑意粲然。
气质心情影响外表果真强效,承袭霍昭龙相貌最多,精神气上来后霍子晏如焕然一新,引得家中年轻女孩瞩目注意,像谈论倾慕男性般将他挂在嘴边。
那戴维虽已离开,但大家至今仍沿用他‘木柴人’的比喻。都说二少爷是‘木柴人逢春风,长叶开花了’。
议论猜测为干涉生活中心,霍子晏并不在意。某些层面上讲,他不爱斤斤计较,处处留心。
就像今日,他一早带上画板颜料箱,途径大厅落地镜时匆匆刹住脚步,再三整理仪表才小跑出门。全然没注意到周围仆人的偷瞄窥视。
厅堂二楼设有小平台,在这,霍夫人将下方情形尽收眼底。
“韦叔,我们的二少爷,最近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都从病狗变成哈巴犬了。”她问道。
韦执事称职将他提前搜集的情报道来。
“据我手下的几个人汇报,二少爷近来结识了一位友人,时常相约出去写生,不过没人看到过他友人相貌,因为二少爷是独自出门的,连车都没叫。还有。”
在此一顿,韦执事继续道。
“还有就是,二少爷频繁进出先生的花房。”
“就是那马夫儿子现在住的地方?”
私下里,霍夫人向来以‘马夫儿子’指代莱特·莱恩。她抿嘴冷哼两声,端起托盘上的果酒饮尽。
不出意外,霍子晏那‘新友人’正是莱特。
她放下酒杯,呵出酸甜酒味。
“就不能再派人盯着点他们?弄清楚他们在一起做什么,说什么。”
韦执事面露难色解释:“夫人,先生有留他几位亲信在庄园。”
尽管不是日夜守于莱特左右,但他们这方稍有异状,必定会被禀告到霍家主那。更何况跟踪偷听这种不光彩的事,到时一问就露馅了。
霍夫人不语,捏着酒杯思索。经过利弊权衡,她放弃对那两人的追踪。
毕竟两只丧家之犬相聚,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眼下最重要的,是为大小姐霍骊准备七月底的生日晚宴。以及最近一笔与剧院老板林威廉的生意。
距生日还有十天,家仆已着手打理庄园,花园草木重新修剪,楼内物品全部擦亮,崭新如初。而前厅女仆正在扫灰的一副巨型油画《金秋之海》,是霍昭龙最为珍视的藏品。
作者不详,价格未知,但它绝对是数一数二之杰作。
画面描绘麦田丰收的七月,恰好也是霍骊出生,霍昭龙将画请进家的时候。
那麦穗因饱满低垂,层层相叠相织,当风压低身子,胸膛与它们轻碰轻蹭,奏响无与伦比的动听赞曲。
赞曲悠扬而空灵,又迎风旋起降落,回荡在麦浪四周,农夫耳畔。
看着择明以自制颜料绘出又一副精妙绝作,霍子晏早将自己的画抛之脑后,激动得眼睛像金鱼一样鼓起。
“莱特。你到底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你这手曾被神明亲吻过。”
赞誉痴迷溢于言表,霍子晏得到对方的微笑回应,又不禁叹道。
“那些旋律,色彩,甚至触感。你到底是怎么把他们融在一起,融在这画纸里。”
作画数年,霍子晏有自己一套分阶体系。
第一阶‘无知者’,刚学习使用画具,理解点线面构图,如同白纸愚昧无知。
第二阶‘农耕者’,已掌握色彩光影,但仅会埋头临摹仿照,苦苦耕耘只为画得足够真实,足够细致。
接着是‘牧羊人’,‘冒险家’,‘品酒师’。这三者能力程度相近,都能挖掘除‘真实传神’之外的灵韵,牧羊人中规中矩守着群羊创造,冒险家天马行空不惧尝试,品酒师感官敏锐才思敏捷,是三者中最具天赋的。但往往因懈怠懒散,多是惊鸿一现,就此蒙尘。
“莱特,你简直是一个······望神者。”
霍子晏毫不吝惜,给出迄今为止的最高评价。
在所有人只低头向着地,向着自己或他人的时候,唯有一人望向天际,虔诚谦卑却又狂妄恣肆,意图拨开神灵面纱一探究竟。
择明停笔,这才转向霍子晏,“您谬赞了。二少爷。你会这么说,还是因为您具有一双慧眼,一副睿智头脑,能体会到我藏在笔触里的感受。”
他手支着下巴,示意牛群。
“我把画拿给它们看,它们没哞哞叫把画吃掉就已谢天谢地。我们身边不也有群奶牛们,喊着‘草真好吃’,‘世界上就只该有草这玩意儿’么。”
被他的比喻逗乐,霍子晏爽朗笑出声,挨着他坐下。
“相信我,你的画甚至能将石头点化成活物。”
夸赞包含逗趣成分,择明摇头一笑,为画点缀最后两笔。他至今用着左手,右手虽能拿调色盘,但很快会酸痛无力。
霍子晏激动消退,看着对方满眼疼惜。
“莱特,我有件事很想问你。”
“您尽管问,二少爷。只要不是和他人遵守的秘密,我对您不会有遮掩。”
这份信任突然带来更大压力,但依旧敌不过盘踞心中至今的疑惑。霍子晏最后问道。
“你收到霍骊的邀请信,被她邀请去跟她同台演奏,是真的吗?”
此后一阵沉默令他不敢直视对方,一度后悔说出来的决定。
“是的。”
回答越是平静坦然,霍子晏心越隐隐抽痛。他仍记得青年右手被毁的那天,发出的哀嚎有多悲戚绝望。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一反常态到窗边观望。
他怎么就没阻止呢?!
强烈愤恨是针对自身,霍子晏狠狠掐着手,筋脉绷起。
分明他一直知道莱特在他家经受怎样的欺侮,可那时他简直是个铁石心肠,该死的冷血刽子手,眼睁睁看着那群恶徒作乱。他们本不必如此,却硬要扼住白鸽脖颈,折了它赖以飞翔的羽翼,将它丢进泥里落满污秽。
仅为取乐,多么残忍。
“我感到抱歉······莱特,为所有事。”
身处愧疚痛苦的漩涡,霍子晏以手掩面,陡然间失去生气。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二少爷。”
霍子晏呼吸一滞。
“伤人者已付出代价,尽管我有所失去,但我从中获得的远比遗憾要多。”端详着自己一双手,择明指尖微动做出弹琴姿势,“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过,原来一切事物间的联系、互通,如此美妙。色彩,声乐,文字,理学,情感,由人创造的艺术绝非完全独立的个体,总能找到可深深结合的一点。”
弹奏变成奏曲指挥,他转头,霍子晏也已看向他。
择明:“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人与人之间更是如此。只是还没找到相联结的点罢了。”
心中有所触动,自责更一扫而空,霍子晏庆幸地开口。
“那我们现在,是已经找到······结|合的点了吗。”凌乱而疯狂的红色线条于脑海中交织,说出这话时,他再次呼吸粗重。
“当然是,二少爷。您是我不可多得的挚友。”
高兴与一种莫名奇妙的失落同起,但霍子晏绝不会在对方面前表露灰色情绪。他点头,郑重其事要求。
“莱特,我更喜欢你叫我,子晏。还有,别在对我使用敬语。”
银月色面具后,蓝眼多次眨动似是犹豫不决,最后招架不住他急切而热烈的注视,终于投降认输。
择明取下自然风干的画纸,微笑向人递去。
“那么这画照样送给你了,子晏。”
霍子晏喜形于色,捧着画痴迷沉醉。浑然不知他身边的人,正和另一种存在热络交谈。
【系统Z:由此判断,您的俘获力完全不输于三少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主人】
【你比较错了,Z,我可不喜欢一开始就带着情|色|欲|望同人接触相处,这不太健康,对身体不好】
【系统Z:您说得有道理。但我记得您曾说过,有钱后想尝试三少爷活色生香的情|事教学实践】
【只是考虑中。毕竟做这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享受。不如养小马驹快乐,对吗】
【系统Z:您说得对】
继‘是的,主人’之后,系统赫然自学成才,自创出‘您说得对,您最好最棒’体系,时常让择明掩饰不了,差点破除表面模样,放声大笑。
与霍子晏离别是在城镇闹市,能有半天相处和新画作伴,霍子晏不会继续缠着他,更不过问他留在这做什么。
就这方面,他很喜欢画痴二少爷。
择明刚穿过教堂的拱形前门,礼堂中就传出奔跑动静。孩子们以萨沙为首,热切将他围住。
“莱恩先生,今天你准备给我们上什么课?是画画吗?”
“是诗歌!求您了莱恩先生,今天继续上诗歌课吧,昨天的《夜与星》才学了第一节。”
“不行,今天轮到算数了······”
见他们为喜好争吵得面红耳赤,隐约有反目成仇苗头,择明当即叫停,终止这场战争。
择明:“今天时间宽裕,我说不准能所有课都上一遍。但先后顺序得听我的,没有异议?”
“没有!听您的,莱恩先生。”萨沙带头,积极应声。
围观着一切,老牧师目光慈爱。他帮忙准备粉笔黑板后就站在原先的礼堂,现在的课堂角落旁听,津津有味。
当伊凡进门摘帽,于他身边站定时,他过了好久才发现。
“他们还没结束。”老牧师轻声解释到,“不过已经是第三堂课了。还剩拼字练习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