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的崩溃显而易见。
徐慨眯着眼看含钏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像长在那根狼毫笔上了似的,内室不知何时多了张比人展开双臂还宽的桌子,桌上摆着端砚、貔貅头笔架、青玉笔搁、笔架上垂了十来只做工上佳、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狼毫笔,有的笔帽上还裹了一层赤金,有的镶嵌了一圈水头灵润的翡翠,还有的笔身通体晶莹剔透,一看就是品质很好的白玛瑙,这么多笔,样子各有不同,倒有一点很相通,都刻了一个“钏”字儿。
徐慨不知死活地笑起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这架势,器可太利了。”
再看看桌子上摞成小山的澄心堂纸,写的是最简单的《弟子规》,旁边还摆了一册旧旧的字帖。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笔画稍简单一些的字儿还看得过去,如“子”“人”“仁”倒还有几分神韵,笔画稍稍多一些,如“悌”“谨”“爱”...
嗯,怎么评判呢?
写得很簇拥。
像是一张小小的脸上,长了大大的五官,鼻子和眼睛抢位置,嘴巴和下巴过不去,叫人看着很别扭。
徐慨又笑了起来,“你那几支笔刻名字作甚?偷回去藏起来,等你成大家之后高价出手吗?”
徐·不知危险慢慢靠近·慨,自以为很幽默地逗含钏,“那人家估计要等到家族灭亡,这笔算砸手里了...”
含钏一下子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向徐慨。
徐慨的话被这双泪眼憋回去了。
“您就别说我们掌柜的了!”小双儿气鼓鼓挺身而出,“日日要写一百张!每张不能有错字!不能少笔画!更不能写花写晕染!我们掌柜的从下了学就开始写,直写到现在,晚饭就匆匆吃了几口荞麦杂菜羹,您若是要说风凉话,您就回去吧!”
小双儿素日是有些怕徐慨的,如今倒是一句跟一句,权当面前这人不是冷面阎王,“您瞅瞅!我们掌柜的左手被打了板子!郑姑姑让包上纱布继续写呢!”
徐慨顺着小双儿目光看过去。
从宽大袖口露出的白净手腕纤侬适宜,再往下看,手被包得像只圆圆的粽子。
徐慨蹙了眉,“什么先生?怎的打人?”
小双儿像是有人撑腰,脊背一下子挺起来,“可不是!打得可重了!咱们掌柜的只是请崔二和阿蝉帮帮忙完成作业,谁知道被看出来了...”
咳咳。
这事儿说起来可不光彩。
小双儿的气势渐渐缩下去。
徐慨见自家姑娘头佝得低低的,还没见过她这幅认了怂的样子,便伸手先摸了摸含钏的头,再拿过含钏写下的字儿。
“别...”含钏红了一张脸,“写得不好看...”
徐慨双手拿着堂纸,对着烛光看,面无表情地点评,“一张纸九个字,一百张纸也就九百个字,一篇弟子规一千零八十个字,其实也就相当于抄一篇弟子规,这量在学字认字阶段不算太大。我小时候开蒙,一天要写一千个大字。”
含钏抿抿唇。
徐慨补了一句,“那时我刚四岁。”
含钏抬起头来。
徐慨将纸放回原处,重新在毡子上铺了一张新纸,拿白玉石镇纸规整铺平,舔了舔狼毫笔,感觉墨有些黏,便伸手加了一银勺的水,起势提笔,一笔画写的是最规矩的正楷,九个字写完,徐慨放了笔,温声道,“写字不难,写好也不难,难的是自成一派、自有风骨。姑娘家写字写得好的,也有许多,前朝的秒安居士簪花小楷便是一绝,你那好友左尚书的孙女字儿也写得不赖,前年送给老太后的生辰贺礼是一百种寿字的写法,很有一番味道。”
含钏探过头去看徐慨的字。
如他人不同,这一手字风流清雅,隽永秀丽,连成一片也觉得大气开阔。
含钏看得有点羡慕。
徐慨见哄得差不多了,把写好的那篇纸放在一旁,顺势坐下,抬头问含钏,“说说看吧,为何抵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