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顿时明了今日要如何开口。
“山人谈无欲,为萍山练云人之事前来拜见,请前辈现身。”
——话落,空无人声。
“前辈,练云人之前带领中原力抗异度魔君之威,却不慎误中圈套。练云人的精神已长存吾等心中,只是至今未能查出凶手,使练云人含恨。”
——四周飘渺云气忽而一顿,却依旧无人回应。
“哎,练云人已经身亡了。”
“……你从何处得知吾的行踪?”
浩然居内,终于传出回音。
“乃是罪恶坑之主,狂龙一声笑告知。”
“狂龙——!”
语中带煞,怒意分明,却转而急问练峨眉之死:“查出加害练峨眉的宵小了吗?”
“异度魔君自然是凶手之一,但吾敢断言此事与翳流脱不了关系。另外,云人丧命于罪恶坑,也许狂龙亦曾参与。”
“翳流相关之人?”
“教凰北辰元凰,根据地乃天之界限、四方台,长老醒恶者,居住罪恶深渊。”
“她如今葬在何处?”
“吾等本将灵台设于萍山,但是萍山遭魔君破坏,便擅作主张,移到无欲天。前辈要前往吊唁吗?”
“待吾确认之后,自会前往无欲天。”
“那谈无欲在无欲天静待前辈光临,告辞。”
厚重云气随着来人辞别,逐渐散去。
“萍山既毁,白云山屏障再无存在必要了。”不世高人凌云而起,一掌击向浩荡黑河。
终年奔腾的河水被宏大掌气一分为二,金色剑光耀目夺人。
“吾曾立誓,明玥剑只为一人而出。如今,也该遵照誓言,为你复仇而出!”
拔出深埋河底的宝剑,蔺无双身姿翩然而远,口中吟诵,却是沉重。
“白云萍山不相逢,人间天上两曦微。黑河再开明玥剑,无双誓雪峨眉恨!”
尚未离开白云山地境的谈无欲,感到一股浩然道门气息离开浩然居,不禁感叹——果真是一名不世出的高人,如此修为,仅次于练云人!
按照狂龙记载,尚有凌沧水与练云人相交甚笃,谈无欲转道欲往拜会,忽然凌空飞出一封信。
“何人飞书?嗯,看来。”
一观之下,历经浮沉练就泰山崩顶面不改色的月才子勃然变色,惊呼一声:“哎呀,慕少艾——!”
炊烟缭缭,药田房舍外晾晒着一排排药草。
孤独缺在房中百无聊赖。药童们大多外出采药,留下来服侍的是个小丫头,整日只知晒药制药,没功夫陪他说话解闷,索性自己推着轮椅到门口晒太阳。
脚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只是长时间卧床休养,腿脚不甚利索,暂时不能走动;地主又是个无聊人,他呆在这儿都快发霉了。
“哎呀呀,吾看到什么?大名鼎鼎的月不全孤独缺先生,能见你安然无恙,老人家倍感欣慰。”
“嗯?慕少艾?”见到来人,原本懒洋洋斜躺着的孤独缺惊讶地蹭起半个身子:“你怎会在这出现?”
“呼呼,这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此地乃吾出师之地,师尊相召,不能不来啊。”
“啥?那个死人脸是你的师傅?差别也太大了吧。”
“哈,他老人家是有所怪癖,不过心地善良,否则你又何以在此安然无恙。”慕少艾笑眯眯地走过来看了看孤独缺的伤势。
“哎,免讲了免讲了,我真正受不了他。对了,羽仔和丫头近况如何?那条肖狗怎样了?”
“这嘛……狂龙目前还在活蹦乱跳。至于羽仔与千雪……”
慕少艾稍一迟疑,孤独缺便听出不对劲。
“喂,有事麦瞒我,到底是安怎?”
慕少艾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风千雪的死讯和羽人失踪之事告知孤独缺。
孤独缺听完最近发生的一切,默默埋下头,花白乱发遮住了半张脸。
“哈,哈哈,”孤独缺笑得干涩又嘲讽,“最该死的老骨头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这算什么?”
“孤独缺……”
“不用讲了。羽仔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孤独缺老命一条,养老送终的人也没了,等伤势痊愈,我自会去找肖狗报仇。”
月终究不能全……孤独缺此刻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悲怆。
“你该保重自己的性命才对。”
“我知。不过肖狗的狗头我是一定会带到丫头坟前给她作奠。”
“嗯……”慕少艾细想之下,决定暂时不告诉孤独缺千雪尸体失踪之事,以便他安心静养。
“对了,刚才你那个死人脸的师傅给我一封信,说有人来访就交出。现在看来是交你没错啦,拿去。”
慕少艾拆开封皮细细将信看过一遍,先是呆愣半晌,随即从太阳穴到脑仁都开始隐隐作痛。
“哎,真是不省心、不省事。”
“安怎?是讲刀戟勘魔都结束了,你若是嫌麻烦,跟素还真换班啊。”
“嘘——”慕少艾忽然紧张兮兮地四处张望一番,笑容诡秘:“药王谷中,‘素还真’三个字是禁语,千万不能提、不能提哟。”
“做啥这么神神秘秘?”
“总之你记住就对了。吾还有要事,先离开了。孤独缺,伤势痊愈之后不要轻动,需要帮忙之时我们会联系你。”
“帮忙没问题,但是孤独缺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见孤独缺如此固执,慕少艾也只得打消继续劝说的念头:“好了,你好好休养,告辞。”
慕少艾路经药庐之时,看到内中专心磨制药粉的小丫头,冲着对方呵呵一笑:“呼呼,小师妹,好久不见。”
“哼!”小丫头冲着他翻翻眼皮。
“哎呀呀,真是没同修爱,难得见一次面,只给我白眼一对。看看日月才子,再看药师我,天上地下,凄凉、可怜。”
“如果你是指三日相杀两日相争剩下一天相互拆台的同修爱,这边有很多,要试看看吗?”
“哎呀,免了,敬谢不敏,师兄我还是告辞。”
“不、送。”小丫头一字一顿,腮帮鼓囊囊地哼出一句。
慕少艾笑眯眯地离开药王谷地界,心道,真是可爱的小师妹。
接下来便是……
眯起的眼眸中,蓦然闪过权衡算计的冷光。
如果醒恶者在场,必能认出这熟悉得令人痛恨的眼神——认萍生的眼神。
慕少艾边行边想,脑中思路逐渐清晰,分析目前乱局,不难发现除了台面上的翳流罪恶坑之外,暗处尚有不止一股力量蠢蠢欲动。
嗯……
就在他沉吟间,忽来一阵妖风,卷起黄沙扑面,树木扭曲几欲摧折。
一道熟悉的人影,十分陌生的气息,长剑在手,冰冷注视。
慕少艾瞳孔一缩。
“千雪?!”
无匹剑气轰然而至,仍是儒门剑式,却添异常邪气。
慕少艾脚步微挪,抵挡周旋之余小心观察风千雪情况。
面色惨白,目光毫无感情,天灵之处不时有诡异的青气一闪而过,伤处可以极快速度恢复。
……蛊?!
心中忽起怒意。
好个翳流,做的好文章!竟连死者也不放过,何其歹毒!
若这是针对他而设的局,那么这一局,慕少艾接了!
“千雪,吾定会将你带回。”
手上刀招剑招变化不断,对上儒门名锋绝式,表面看虽略处下风,然而每一招发出,都在减缓风千雪攻击速度。
水烟管里忽而涌出白烟,风千雪攻势稍微出现迟滞,慕少艾趁势一手搭住她握剑之手,欲点穴拔除尸蛊,孰料——
纤细的手腕筋脉处,竟有微弱脉动……
她还活着!
慕少艾再度震惊,不得不想到翳流的用心之深远恶毒!
分神之刻,背后忽来刀招,气流以奇特的方式扭曲变形,一击击中他握持水烟管的右手。
慕少艾凝视着掉落尘土的烟管,面上缓缓出现一丝惶惑,竟然不敢转身直面对手。
“……阿九?”
人身兽耳,身材挺拔,已是成人模样的神兽族遗孤,冷冷持刀现身。
“慕少艾,为吾父母赔命来!”
“慕少艾!慕少艾——”
谈无欲在林间奔走疾呼。
若翳流真正设下那般圈套,慕少艾定是无计可施、必会惨亏!甚至……
他不敢想象最糟糕的后果。
他清楚慕少艾的个性。中原药师与清香白莲,实在不同。
素还真早已在险恶江湖中练就一副铜皮铁骨,能伸能屈,示弱之时无比柔顺,算计之时步步缜密,强硬之时往往打压地收手手忙脚乱难以抗衡,取舍果断长袖善舞,圆滑得可以平地滚。
可慕少艾不是。
所以他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布局。
当谈无欲急急煞了步子,顺着斑驳血迹进入一片茫茫草原中,先是看见一只染血的水烟管。
再然后,便看见慕少艾血迹斑斑的白发散在草间,双目闭阖,安静的脸上再无昔日笑容。
“慕少艾啊!”
谈无欲心头巨震,无声握紧手中拂尘。
“唉,吾来迟了、吾来迟了。”
面色沉痛,默默背起慕少艾,往琉璃仙境而去。
……
素还真正与屈世途打趣,笑道罪首光临之后,琉璃仙境布局好似变了,连管家公的脸也变了,青青紫紫,好不缤纷。
“琉璃仙境都给人打上门了,你还有心思取笑我。”
“耶,好友,狂龙光顾,你能捡回命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还有脸讲哦?鬼没河之事调查得如何?”
“素还真一人势单力薄,尚不能解破迷局。这种时候,正需要吾那名同修好友。嗯……?说人人到,真是雪中送炭。”
屈世途一头雾水,却见谈无欲背着一个人,步履沉重踏入琉璃仙境。
“啊?这是药师?!”
素还真心下一惊,忙凑到谈无欲身边接过慕少艾。
“这……药师……怎会如此?!”
“唉,吾接到传书,告知药师有危险,匆忙赶至,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哎!”
谈无欲长叹一声,却给了素还真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
素还真不动神色,一手按在慕少艾,目光哀痛不已:“乱世浮萍随流水,一生奔波,江湖无情,夫复何言?慕少艾,好友啊……屈世途,请你准备丧葬之物,吾要亲自安葬药师。”
一滴泪珠,顺着清香白莲温文敦厚的圆脸滑落,落在慕少艾手背上,本该停止生命体征的指尖立刻不易察觉地颤了颤。
至于谈无欲,哀切的脸上,眼角也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惟有屈世途,挂着一脸发自内心的惋惜悲切之色忙着准备棺材黄纸白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