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千红沉默着笑笑,往怀里揣了?两个柿子进?屋,舀一瓢冷水浇在柿子上泡着。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正屋分三间,堂屋和一间改成仓库,放农具蔬菜粮食怕冻坏,有炕焖着火保持温暖,自来?水管不会被冻坏,右边是睡人的正屋,做饭灶台紧邻炕,地上横了?桌柜与?收音机,一方镜子里夹着照片,墙上糊了?报纸和陈年的奖状。
“运动会第一名。”
“演讲比赛一等奖。”
“三好学生。”
“优秀少先队员。”
“期末成绩年级第一。”
段老板历数千红的荣誉,千红听着难为情:“都是小学的,你别念了?!你在凳子上坐会儿,我去抱柴生火,冷炕不能坐人。”
“我跟你去。”
“坐会儿吧,你难得来?我家?。”
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烧起水,水汽蒸上来?,千红夹了?火炭放进?炉中,生起炉子坐一壶热水,锅里的水用来?喝,炉子上的水是洗漱用。屋子渐渐热起来?,天色变得暗沉下去,二姨端着炖菜和馒头来?,帮忙喂了?牛和猪之后就走了?,说?二姨夫明?个早上村头见,赶班车进?城。
拧开收音机听新闻,挂上棉窗帘开灯,反锁家?门,屋子里有了?人气儿。千红有招待孙小婷来?家?两人独处的经验,但段老板来?,像扯开一张遮羞布,难为情。柿子解冻,掰去冻在外的剔透的冰壳,绵软甘甜,用勺子舀着送进?段老板嘴里。
“你可?真把我当客人。”段老板就着她的手吃下半个柿子,她的城里人眼光看这里也不算稀奇,毕竟千红家?不算太穷,千红拘谨得像迎接了?个什么大人物,站在地上忙前忙后,倒是客气了?。
“我怕你睡得不舒服。”
北方的土炕硬实,即使铺了?一层毛毡也不会有多软,几乎和躺在石头上似的。千红拿了?她自己的被褥放在炕头捂热,再拿被褥时,段老板拉住她,她缩到炕上去:“和我睡怕你冷。”
“坐会儿吧。”
“哎。”
收音机正在放晚间新闻,说?了?些什么也没人注意,千红靠在被褥上给段老板讲自己的事。
多半从奖状说?起,运动会怎么样了?,少先队怎么样了?,升旗手怎么样了?,千红小时候是五好少年,前途光明?,说?得像自夸,不到半个小时就自觉厚颜,下去添炭焖火。
猫在窗台上和她们泾渭分明?,眯着眼缩成一团,千红提着猫捂在自己怀里暖手,段老板想摸摸它,它一溜烟地跑了?。
“这家?伙,晚上还?得给它开门——”千红放猫出去,段老板笑着看她。
铺开被褥,段老板提起白天的事:“让你二姨夫进?城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事我不能出面,我出面我妈不会听,谁说?都好,我说?就没有道理——我路上和二姨夫再说?说?,他?肯答应帮我,就算不成也能拖延一段时间。”千红还?是拉来?一个枕头免得挤,她拍着枕头跌在段老板身?侧,盖好被子,“还?有,周局怎么要你当媒人?他?难为你了??”
“我瞎说?的。”
“哼。”
千红虽然心?事重重,但二姨夫开口,她认为事情还?不算没有转机。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强抢民?女?不成?不嫁就是不嫁,就是嫁了?,她也一定要捅破天,扎穿地,不让周局一家?好受。
关了?灯细碎地聊天,东一句西一句,声音回荡在黑暗的浓雾里,逐渐黏稠,她有些困了?。窗帘被冷风吹开一条缝,月光流泻进?屋,千红看见段老板毫无困意睁着双眼,紧紧被子,炉灶火还?未熄,热炕翻滚着层层叠叠的热浪的褶皱。
“段曼容你睡了?吗?”
“睡了?。”
“我想那个。”
“哪个。”
“那个。”
女?人扑哧一声笑,背对她忍耐笑意:“不要,我困了?。”
“你明?明?就没有睡。”千红巴巴地凑去亲她,毛茸茸的发丝搭在女?人眼角,段老板回手握紧她的手:“不要折腾我,我已经不年轻了?。”
千红听话,右手竖起两指变成小人,踩在段老板侧身?的轮廓上,像经过高山,穿过幽谷,小人顺着肩头走到腰际,走到腿侧,踩在脚踝,沿着陡然变窄的山脊行走,跳到脚趾,重新走回,爬过腰窝。
“钱千红。”段老板低声喊她,她不敢了?,手指跳下来?回到掌心?攥成圈,好像把这条身?体的路记在掌纹中。
她很?安静地合了?眼,迷迷糊糊间,女?人吻她额头,低声问她:“你真做好一辈子不嫁人的准备了??”
半梦半醒,她扯紧身?前人的衣角:“嗯。”
“小骗子。”
“大坏蛋。”她挣扎着逼迫自己醒来?,但越睡越沉。
段老板透过那一线窗帘看夜空的星星,猫在墙头蹲着和她遥遥相望,最终它跳到门口咪呜一声,她起身?开门,猫睡在她枕头旁边,她抚摸猫的后背,听它发出呼噜的声响。
千红照例起得很?早,但她起来?时,段老板迎着还?黯淡的天色在院子里坐着。
“班车还?早着呢,还?有好几个钟头,再睡一会儿吧。”
洗脸水热气腾腾地被千红端来?,千红还?没洗漱过,正哼哧哼哧刷牙。段老板打湿毛巾擦擦千红的脸:“等这件事过了?,我带你回我家?。”
“啊?”千红险些把洗脸盆打翻。
“不是进?我家?,是去那座城市看看。”段老板看千红着急地吐掉嘴里的沫,急忙分辩,千红继续刷牙,眉开眼笑地用漱口水吐地上的枯草,噗噗噗玩了?好一会儿才洗漱罢。
二姨夫夹着一个军绿色挎包跳上班车,七里村的人花钱委托他?进?城找到褚石头的尸骨带回来?,甚至做好了?没有全尸就带骨灰回来?的准备,连夜打了?个棺材样的木盒。
“我没说?你跟我说?的,进?了?城,我看你也别出面了?,路上跟我说?说?到底什么个意思?,想办法让我见着你妈,之后就交给我。你的意思?是不嫁?还?是说?找个别人再嫁?”
“有啥不一样?”
“你要找个别人再嫁就好说?多了?,就是你村里名声不好,你妈着急怕你嫁不出去。要是单是不嫁,那就不好说?了?。”
“我心?里有人了?,所以我不嫁。”
“有妇之夫?”
“不是。”
“老头子?”
“也不是。”
二姨夫想了?半天没想到那个可?怕的可?能性?,他?抽了?两根烟感?觉心?里有点数:“那你咬准了?非那个人不嫁,是村里人我就给你说?媒,是城里人我也必须得是证婚人,一个猪头两猪蹄,一条烟两瓶酒不准少。”
“好好好。”
段老板点起一支烟开了?窗,听千红回答二姨夫问题,关于周局的一切,关于周晓东和周小东都少不了?她,她叮嘱千红隐去她,换上阿棉,让整个故事叙述下来?没有硬伤。
“行,那要嫁进?去可?是进?了?老虎窝了?,我给你打包票,你想办法让我们见上面,之后千万别出面,不然你妈就知道是你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