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没有什?么包厢,一律屏风隔开,梅兰竹菊,桌子?旁边摆着个大瓷瓶子?,插了壮硕几?捧塑料一品红。
周晓东对面坐着一对夫妇,皱纹深深。左边的应该是千红妈,戴了黄色头巾,用头油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一件枣红色夹袄,右边是个捏着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的男人,戴着一顶灰绿解放帽,头发花白,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来一件中山装,起了球,严肃正式。
她调整表情,周晓东西装革履,戴了块三万块的腕表,头发用摩丝喷过了,每根都分明。
“周老板——你不是找我么,”她侧身往空椅子?上一坐,自然而然地先摆出?架势忽视两位老人家,侧身拍了拍周晓东,“这两位是?”
两位长辈局促得想立马走人。
一个时髦漂亮的年轻女子?过来亲昵地和?周晓东打招呼,他们对看一眼,心里有点儿打鼓。
“这是千红爸妈。”
周晓东还算识趣,没当众拆她,喊来服务员要一副碗筷,又对千红父母介绍:“这是段老板,平时做点儿小买卖。卖点女人用的东西。”
隐晦了一点儿,段老板别他一眼,在面前两位长辈看来简直是暗送秋波眉来眼去,心里的鼓越敲越响。
“哎呀,常听千红提起你们,”她稍一顿,周晓东还没拆台的意思,“婶子?好,叔叔好,我刚刚还没认出?来,你也不事先提醒我一声——到时候千红说我没招待好她爸妈。”
她俨然成?了请客的人,又推了推周晓东,嗔他一句,回头问点了些什?么菜,哪个菜也很?好都上了吧,服务小妹点点头,玲琅满目一桌子?。
她在席间横插一脚。
千红妈本?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就?是这回带着千红爸一起来参谋,早就?准备好了一箩筐问题来问,现在突然冒出?个女人,不知道是千红朋友还是周晓东朋友,矛头一时间指向了段老板。
“段老板做什?么生?意?”
她没打算套近乎:“我的生?意不挣钱,就?是些女人用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不像周老板,先前在南方?炒股票炒期货,一开张吃一年,一次就?十几?万。”
千红妈惊了一惊,这数字太?庞大,她对周晓东更满意了,连连点头,给周晓东夹肉,但那道菜是煮白菜,肉片只?是点缀了颜色。段老板一瞥,村里人觉得肉的多少等同于情谊的份量,夹了硕大一块粉蒸排骨放进千红妈碗里:“婶子?尝尝这个,不肥不腻入口即化。”
周晓东开始拆:“段老板在厂区开旅馆,一晚上挣好些。”
“我的旅馆也没名字,不挣钱。”
她拆得有点儿勉强,周晓东强调“一晚上”,显然别有用心。
然而淳朴的千红妈立即想到了那天住旅馆,好心的老板给退了五块钱的事情,笑着给她夹鸡腿:“真是好人,我上回还住你的旅馆,真便宜,不挂招牌也是活招牌。”
段老板用筷尖剖出?鸡肉,漫不经心地笑:“周老板今天请叔叔婶子?来也不和?我说,早知道该去惠春饭庄摆一桌,把千红也请来,你这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干坏事?”
“瞧你说的,我能干什?么坏事,千红不是忙么,我体谅她。”周晓东试图拉过千红爸,给他夹菜,但这庄稼汉只?是低头猛吃,能说话的就?是千红妈。
阵营选错,段老板像是报菜名似的把每样都拣了一点给千红妈放在碟子?里,用筷尖剥了两只?虾放进去,千红妈直说:“你也多吃点,我自己会夹,你别饿着了。”
“没事,周老板会给我剥。”
她开着玩笑,周晓东面色有些难堪,还是给她剥了一只?放在碗里,千红妈的脸色登时不太?好看,段老板给夹的牛肉丸子?也没吃,疏离地放在盘子?一边。
好了,她懂了。她扫过饭桌一圈三张面孔,千红妈把周晓东当女婿,千红爸来撑场面,心里盘算着不知道有没有主意。周晓东掩藏他是和?“丈母娘和?老丈人”吃饭,所以处处被动。
再试一次,她往周晓东碗里放了一块烧肉,周晓东客客气气地给她夹回来:“我都不见段老板怎么吃东西。”
千红妈俨然把她当成?什?么狐狸精一样,冷眼看着,拿胳膊肘戳她丈夫,男人愣愣地抬起头,低头继续吃,千红妈气得别过眼,但还是露出?笑容:“段老板有对象了没有?”
“婶子?觉着呢?”
“段老板这么漂亮,追求你的小伙子?不少吧?”千红妈的精明有点儿耿直,简直不必猜,意思都在明处。她实话实说,千红妈或许会原地背过气去,她收敛着笑笑:“漂亮有什?么用,男人可都花心着呢,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总有人比我更漂亮。”
这话暗示周晓东就?是这个“男人”,千红妈好像被她喂了一口毒苹果,瞥了瞥周晓东。
周晓东发表一番讲论:“那是你们女人狭隘,都以为男人没有定形。男人遇到了合适的女人,就?好像狗进了笼子?,外头的女人怎么作乱,男人心里有了归属,绝对是一心一意的。”
“周老板对几?个女人说过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
她发动攻势,他们在饭桌上打牌,迸出?一句句话做牌面,摊开,谁足够分量,都当即揭晓。
“段老板身经百战,几?个男人剽窃别人的话来说也是有的,就?是那些坏男人坏了男人的名声。”
“说过的话怎么能是剽窃?反正别人说是心里自己想出?来,你还能追究版权,告上法?庭?刚刚的话说不准也是哪里抄来的,过来哄骗小女孩。”
越说越锐利,硝烟味浓厚了点,她瞥瞥千红妈,收了话:“我不过是说几?个男人,周老板急着维护,像要我在说你似的。”
“抱歉,抱歉,我这人有一点点好面子?,就?原谅我吧。”他及时低头,千红妈心里点头,认为不和?女人计较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其余的那些也不算重要,她听出?段老板和?周老板有些渊源,心里不太?高兴,怕结了婚,段老板来坏事:“段老板认识我们小红?”
“认识的,算是朋友。”
“那可不是一般朋友。”周晓东有意无意地隐含点儿消息,段老板别有深意地笑:“千红以前在我那里工作几?天,做搬运工,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苦又踏实能干的女孩,我这人就?是看人准,一看见她就?觉得这人值得交朋友。”
千红妈当然没有忘了千红曾经喜欢过女孩这离经叛道的事,但铆足劲儿把段老板往周老板的关系上靠,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注意。她必须在这桌饭上把周晓东的皮撕开,搅黄这顿饭,但正说着话,周局乐呵呵地笑着走近:“哎,晓东,我刚刚忙公务没来,这就?是千红爸妈吧?哎两位同志好,多亏你们培养出?千红这样的好青年呀,和?我儿子?聊得怎么样——段老板?”
“周老板请我作陪。”她把谎言进行到底。
“也是也是,千红可是从你手底下出?来的,这大事你不见证不行,小姑娘,加个椅子?。”
他一来,所有人都换了副面孔,只?有两个乡下人一如既往地踏实老实,周晓东长出?一口气,段老板捏着筷子?放下,锐利地打量众人表情,低眉顺眼地拿了水杯替周局涮过放下,倒了茶。
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了。周局出?门一直是让周晓东做他儿子?撑场面,在婚事上也是这样。周晓东,周小东,听起来反正一样,明面上千红嫁给周晓东,一表人才事业有成?不吃亏,暗地里,尿着裤子?的周小东还在打呼噜的时候,周局做什?么都行,知情人还要说他仁义,那么一个傻儿子?还给娶媳妇……
可她无法?挑明,周局一口一个“我儿子?”,用他的威严和?演出?来的亲民唬得两位长辈当场就?要谈起婚后细节。
没有一个当事人在场的饭局定下了结婚的细节,她本?可以顺其自然地把周晓东的谎言揭破,周局来得太?是时候了,她在周局面前打回原形。
出?来时,周晓东借空告诉她:“我没和?她父母说你,钱千红嫁小东不亏。小东也不懂人事,喏,看看,那边也算你,公公婆婆?我可不知道你们怎么算,去孝敬孝敬讨个好?算了吧,名不正言不顺,我替你忧伤,结不出?果实的爱情就?像一场悲剧——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你不会为了千红忤逆周局吧?他随时能弄死你,你还改变不了结果。我要是你,就?高高兴兴把人送出?来,以后还会有更年轻更有个性?的小女孩,你想玩谁就?玩谁。自由一点段老板,虽然你为难愤怒的样子?很?迷人。”
“别放屁了。”
“事情反正改变不了,你不如让钱千红恨你,她一恨你,说不准新?婚之夜把小东鸡鸡割下来,你看,这样她不就?自由了么,又和?你没关系,她自个儿的命,你管不着。”
“你们打算怎么把她绑上婚礼现场?”
“山人自有妙计。”周晓东一鞠躬,结束谈话。
在他身后是千红爸妈,他们在周局面前没什?么话语权,被说得一愣一愣,只?感觉千红飞上枝头,提前看见她变成?凤凰翱翔天际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