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像蚁穴一样幽深,从?堆满垃圾的?楼梯曲折走下,老头在尽头的?202房间,意思是在第二个过道的?第二个房间,紧贴厕所和厨房。空气沉甸甸的?,人们只好抽烟,用一种异味杀死另外许多种异味,烟草劣质呛人,像从?地上薅起的?树叶点了?火,卷在指头缝里。
路过201房间时,千红听到里面异样的?声音,男女哼唧碰撞把一张床摇散,好像世界末日来,非得竭尽全力地搞上一回才算回本。
老头说:“废品站什么时候捡来你这么个废品?过来干嘛的??”
千红说明来意。
捡破烂的?职业卑贱,不光捡破烂者卑贱,捡破烂的?工作本身也?被人轻看。废品站的?老头从?看守造纸厂大门?转业到捡垃圾,以为铁钩一晃就能原地发财。
虽然老头并?不掺农药瓶,但在纸片上倒水太多,又?是新来的?,被县城废品站压价太狠,没?有赚头,往常走街串巷收垃圾也?因?独自一人受不动,收益极少,因?此卖到废品站里的?废品压价更狠,导致往常的?熟人宁愿亲自跑到县城去?,也?不来厂区废品站。
千红自诩废品站副站长,骑着车将整个厂区绕了?一遍,摸清底细。
她不是出外觅食的?小老鼠,更像是巡行领土的?大将军。路过有些东西捡起来整齐摆在三轮车中,拿了?个小本子随走随记。
记录分了?很多,譬如近些日子废铁价格跌,纸片价格涨。
县城买大包的?三后生觉得千红缝得很好,依照一个二毛的?价格向她要几百个编织袋缝成的?大包,并?骑自行车送来极高一摞全新的?编织袋,表示多了?就送她。
造纸厂后没?有纸片可收,反而罐头厂后总扔出破旧纸箱……
还有厂区被她画了?简易的?图,切成块竟然各分布一个捡垃圾的?人,互不干涉,打听出来记下地址,打听时,人们知?道了?废品站来了?个年轻的?女孩,家里堆积的?垃圾问她收是不收。她身上零钱有限,收了?些小件,大件都记在本子背后,商定?时间再来取。
因?为她和老头只有二人,因?此捡垃圾,走街串巷收垃圾,整理垃圾站废品,卖出垃圾这四大块业务必须有所取舍。千红先舍掉自己捡,因?为经验不足,又?太过辛苦,效益还少,对着巨大的?废品站来说,她就是学会干菜婆婆抢废品的?绝技,也?供给不了?每月的?需求。
她来将厂区的?捡垃圾的?人都重新带回废品站,每月固定?收垃圾,这样她便可以留出时间清理废品站被糟蹋的?垃圾。等她把垃圾都分类洁净就可卖给眼光挑剔的?后生,每斤只多一毛,一车塑料便可多出几百元。
说完来意,千红被地下室凝滞的?空气堵得喘不上气。她进?城足够体面,从?未地下蜗居,陡然被狠狠洗到这盆脏污的?空气里打湿了?,她才知?晓原来她真?是运气太好的?人。
“纸片五分一斤,这是吸我的?骨髓!我不答应,你滚吧。”老头听完来意,摆摆手?。
“谁说五分一斤?您卖去?县城废品站还一毛二,我收五分一斤就太没?良心了?。”
千红咬字干脆利落,和她本人一样。因?为她每天早起给老头做饭洗衣,老头听她的?,她莽撞惯了?,像决定?进?城一样决定?了?价格:“一毛三,您卖到县城废品站的?,我都给加一毛,铜铁纸盒都加一毛,前提一点,纸片不倒水就多加两毛,杂料不掺农药瓶子才收您的?。”
“你做得了?主?”人们这样问她。
“你挣得了?钱?”老头这样问她。
那些问题是环绕身侧的?镜子,照出千红的?孑然一身,她自作主张,犹如豪赌,反正结果不会再坏,废品站都那副衰容,她不做主也?只是继续衰败下去?。
“做得了?主。”她回答。
“那我想想哇,你是哪个石头缝里迸出来的?野丫头?不好好念书?出来做这个?”
“家里没?钱。”千红起身,喝掉老头给她的?怪味盐水,“我就在废品站里,没?事儿来坐坐。”
出来时,201的?男女完事了?,走出来的?褚石头在外抽烟,缘分总使千红遇见他?,千红说:“你不在电子厂做了??”
“厂里不景气,”褚石头抽烟,打量千红,一身臃肿的?男褂,叮铃桄榔粗野响动的?工具在兜里晃悠,人瘦了?点,胸脯没?变,眼睛亮闪闪的?,愈发显出土气,“我谈了?个对象,城里的?。”
“挺好的?。”
褚石头得偿所愿和城里女孩双宿双飞了?,千红心里一点儿也?不难过。压住揶揄着问怎么住这里的?冲动,千红反思,如果不是秀芬姐,她也?许也?要寻觅到这么一处地下的?马蜂窝住着。
谁也?别瞧不起谁。她为自己心里升出那一点可怜的?优越感内疚着,忍着情绪到各处走遍,在本子上写满笔记。
有人觉得千红不靠谱,要去?废品站亲口问问老头;有人腿脚不便进?城不易,当场答应,;有人说没?有这种好事,觉得千红骗人。形形色色各种人都有,她一一地解释之后,夜幕沉沉降落。她徐徐吐出胸中浊气,拍掉身上的?灰霾,卷着脱掉外套换了?件轻便的?厚褂子进?棋牌室。
她不知?道棋牌室二楼狭小的?空间是被一道门?砍成这样,书?架空了?,立在旁边,露出一道黄色木门?,旧得颜色剥落。
门?半掩着,仿佛邀请她进?门?。但她矜持,轻轻地喊了?一声:“你在吗?”
“嗯。”里头有人回答她。
推开木门?,千红被风洗净,风从?四面八方的?窗户涌入,用空气缝起密闭的?房间。她被冷风凝在门?口,用视线来回逡巡。段老板站在一扇打开的?窗前,淡黄色窗纱被风鼓起,用身体轻蘸段老板的?脸——女人披着很薄的?白?色纱衣,隐约可见内衣轮廓,下身随意地拖着一条粗布裤子,整个人被风吹得近乎透明,窗纱不断遮住她凝滞的?,冷淡的?面颊上,仿佛幕帘徐徐拉开,徐徐落下,女人脸上只上演一幕面无表情的?戏。
空旷的?房间像风吹涌的?海面,千红搁浅在沙滩上,不能捞到河里被吹得几乎碎掉的?女人。
千红心里浮上异样的?渴望,像吃多了?味精的?渴,舌头几乎皲裂。
她走近几步:“你冷不冷啊?都要入冬了?。”
脱下厚褂子,冷风就灌到胸口了?,千红打了?个哆嗦,踩着小碎步到窗前,把厚褂子扑到女人胸前,探手?关上窗户。
三面都开了?窗,穿堂风呼啸得简直像在吼叫,千红关起一扇,风的?脚步就停下了?,三扇窗都关起,窗纱落定?,原来灰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