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人的?事儿纠缠不休,不上算。用俗语说“也看看活的?这一炕人哇,死都死了。”
只有千红像个过去的?幽灵,对公道执着?不放,连孙小婷妈妈都不在乎女儿为什么而死了,只是习惯性地受着?这样大的?欺负,接受事实,在这事实上舞出花来,再?揪着?这点活人的?东西讨要。
千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讨公道,为了死人的?公道,把自己活人的?体面扔掉了。
一颗心好像被风吹久了,麻木得钝痛。
如果?不要公道,她?为什么出来卖呢?
孙小婷的?骨灰在她?桌子上时刻划拉她?的?不甘心。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为什么不报。
为什么不从天而降一道天雷,给高翠萍狠狠砸一记。
她?拿着?写了字据的?烟盒,二人沾着?鸡血签字画押,紧跟着?女人说:“一万块什么时候给我?你?现在不是出来卖吗?肯定很有钱。”
“我没有。”千红收起?那张硬纸,“褚石头做见证,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钱给你?。”
抬腿上了面包车,千红不再?回头,老?张咳嗽了两声:“解决了?”
“不知道。”千红瞥一眼?窗外?,女人正收起?那只鸡,重?新背起?背篓,和褚石头说话?。
真希望她?今天卖出的?第一次,够一万块。
她?总是在欠债,被勒索,被强迫,被逼得走投无路。
太被动了。进城里学了文明话?,做了文明事,但大家都不文明。还是在村里那样好,泼辣蛮横,把人生疾苦都骂过去打过去。
如果?这样,她?为什么进城呢?
为什么不想回去?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段老?板拽着?出卖第一次的?时候,段老?板让她?回家去,再?也不要进城来。是不是那时候段老?板就预知到?自己这样的?女孩进城来,就像羊入虎口——
不。她?不是羊。
那个凶狠野蛮的?钱千红哪儿去了?
掏出那张写了字据的?烟盒,仔细端详一眼?,还是放进怀中。关于?孙小婷的?事,她?还是留了一点温柔。
如果?是段老?板想必就会轻描淡写地撕掉这张纸,甚至会在一开始就假装不认识孙小婷,把人气死在巷子里,再?轻飘飘地出来。
想起?来甚至有些想笑。
此刻段老?板在洗头吗?在洗自己给泼上去的?啤酒吗?
她?回想那个女人卖了她?,还和老?张谈笑的?脸,竟然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被卖的?事实,她?本来就把自己卖掉了。只是讨厌自己这样心平气和地认命,所以拿起?酒杯泼她?,报复的?快感。
但段老?板没有表情,好像做好了被自己原地撕碎的?准备。
这屋子被洗得陌生,从旧到?新,洗去所有物件上腐败灰暗的?气息。钱千红不懂,就大胆勤快地刷洗了,留她?一个在自己最?熟悉的?屋子里感受陌生的?味道,肥皂水的?味道清淡又廉价,发着?微微的?潮气。
点起?烟,段老?板坐在床上等千红那里生米煮成熟饭之后阿棉把她?放出去。
但钱千红人不在这里,她?的?影子也在这里,连她?抬头看灯,都想起?千红踩着?凳子认真擦洗的?模样。
只有那扇门是旧的?,上了锁,千红没碰过,贴在上面能嗅到?许多复杂的?气味。
两支烟燃尽,她?咳嗽几声,愈发感觉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从前。
她?倒是坐得住,不知道刚才的?心焦从何而来。
外?头传来阿棉特?色的?高跟鞋的?声响,高跟鞋凿着?大地,透出阿棉干脆利落的?人生态度,她?利索解决问题,也不考虑别人是不是不高兴被这样对待。
学了个十足十。
阿棉像一团柔软的?泥,被人任意践踏。于?是阿棉把自己填进名叫段老?板的?模具中用火烧成,造成了第二个段老?板,冷硬尖锐足以抵挡一切攻击。
她?正在逼着?千红成为另一个她?,按着?她?走过的?路,她?写好的?答案变成自己这样。
用皮肉生意把千红的?羞耻心毁掉,用身体换公道这件事毁掉千红心里的?光明,再?用自己的?冷淡刻薄毁掉天真的?信任。
出身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她?的?手段残忍了一些,但不是迟早的?事么。
那个叫钱千里的?男孩都不在乎他亲姐姐呢,一旦干了这行,自动低人一等,变得不像以前,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
阿棉现在很强大,没有人能撼动得了阿棉坚强创业的?内心,这份生意要做大做强接下来还要开分店,全是从阿棉心里又恨又不甘心的?火烧起?来的?力量。
如果?不被摧毁,就不会被建立。
千红想自己找到?公道,就得被夺走公道,想在城里立足,就得被人抛来抛去。
她?提着?凳子站起?来,捏紧了,摔在门上,陈年的?木门发出嘶哑的?惨叫,椅子倒飞出去,发出砰砰接续两声。
阿棉循声上楼来:“老?板,我不会放你?出去的?。”
“我没有烟了,我很烦。”
阿棉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开了一条小缝,扔进她?的?烟袋,准备让她?自己卷着?——她?攥住阿棉的?手腕:“你?进来。”
“别想使?诈。”
“我不出去,你?进来。我们聊聊。”
烟袋轻轻落在地上,像片叶子似的?悄无声息。铁链哗啦啦一响,阿棉已经思想好该如何和她?老?板说,根据她?对她?老?板的?理解,话?少又刻薄,什么词都可能出现,也可能软硬不吃……
在那一瞬间她?想好了所有应对方?式来说过段老?板。
但是她?从没想过她?老?板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蛮方?法,转手给她?一凳子,砸倒她?,回身锁了门,她?吃痛着?起?身,但她?老?板已经走了。
“老?板——老?板——你?别——这会儿肯定事后烟都抽上了……你?去不是得罪人么——”她?扯着?嗓子奋力地喊,因为段老?板没有钥匙,只锁了那铁链上的?大铁锁,她?挤开门缝,铁链哗啦一声绷直,从铁链锁好的?那片空隙中,还能看见段老?板的?衣角迅速掠过楼梯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