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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想回去打工(1 / 2)


在乡里的医疗站,千红送走了她爷爷。

她爷爷是个嗜赌如命的男人,输得家里连根像样的柴火都拿不出来。爹和他决裂,让他随意去赌,路上见了也当不认识。

但老头终归可怜,嗜赌的人有股豁出命去的决绝,非得赔得让人打断了腿,用草席裹着扔出来,才说了句软话:

千红呀,爷爷不是人呀,上了赌桌就完球了,现在快死了,一辈子也没活出个德性。

人要认命呀。

千红穿着校服把她爷爷送进医疗站。她肩扛个活人,老头瘦得没什么分量,却越走越沉,一进门,医疗站的医生说,哎呀,他已经死了。

所以医疗站工字形排列的建筑在千红看来像个大凶之地,再踏进来的时候只感觉背后发凉。

爹喝了生水,不知道怎么,肚子疼了一天不见好,她妈的魔力双手也不管用。千红妈串门去了,钱千里不在,爹突然从被窝里发出一声低喘:“千红呀,你去乡里买点止疼药回来哇,受不住了。”

掀开被窝,男人个子不高,身体壮实,此刻蜷缩成虾米,脸色白得像刚刷的墙。此事非同小可,千红把她妈喊回来,骑着车奔去村里有三轮车的人家,铺了两张棉被就把人送上乡里。

千红妈抹泪说:“你疼不早说,死犟死犟,要是出了什么事……”

“别说那晦气话。”千红说。

“乡里治不了,赶紧去县里,县里二医院,赶紧去!”

借三轮车的人家说:“给点止疼片不能治?”

“治死了怎么办?”医生张口闭口就是死,千红更觉不祥,吓得脸色发白,转头就摸自己的存款,可只有那一千五百块还在卡里。

“人命关天的事,叔,给我们送到县城吧。”千红抓着三轮车的人家说,又看三轮车突突突冒气,点火都得下去猛摇,四下打听谁家有车。

她妈妈准备给三轮车人家下跪,千红问医疗站,医疗站的人说能给她腾个车。

其实人家不情愿借,只是千红张了口,那明晃晃的车停在后院好像就得立即开出去。医疗站的人开车送人去县城,千红左右环顾,拍着她妈说:“你先回去拿存折,咱们进医院肯定得钱,我先跟着过去,你拿了存折找个车赶紧来县城。”

关心则乱,被千红镇定一说,千红妈平静下来,点点头,各自忙碌。

村里的人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耐磨抗挫,有一点小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头痛脑热就去找医生会叫人笑话,说是娇气。人们说,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干成大事,但一辈子似乎也没干成一件大事,单吃苦了,也不知道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躺在床上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个子不高,身材敦实,喜欢抽烟喜欢喝酒,厌恶赌博,干活时像头老牛,鼓足力气在地里死受,晒得全身发黑,上半身留着两道背心印子。

急性阑尾炎,做完手术就睡下了,男人的脸色活泛,可见是肉做的,不是铁,还知道疼痛。

花掉了给千红攒了好几年的嫁妆,爹醒来后痛心疾首地掐自己大腿,觉得千红要被他熬成老姑娘了。

“你着急什么,这会儿都是自由恋爱了,不兴你们村里那相对象的方式,你让她自己出去找,给你领回个金龟婿,你可就不用愁了。”

病房里另一床是个老爷子,得了胃癌,每天笑嘻嘻的,每当看见千红就叫她白娃娃,说她像年画里的小人,粉雕玉琢有福相,惹得千红想起自己爷爷,每次都替老爷子打饭,倒像是他的女儿似的。

“白娃娃念过书吗?去过北京吗?去没去过颐和园?县城好不好?县城太小啦,别在这儿窝着,出去转转,晒晒太阳。”

爹住院不需要几天,带着乡里的木讷,不太擅长应对老爷子自来熟,只好沉闷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我们给人办不出嫁妆,耽误人呢!我们千红条件好,别让我们给拖后腿了。”

“什么条件?长得好看?长得好看又不能吃。”老爷子哼哼地翻身,从床底捞出夜壶,背对千红,“白娃娃,你回避回避。”

还没来得及回避,撒尿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千红讪讪出门,左手掐右手,右手掰左手,无所事事地等着,扯过垃圾筒上搭着的沾了豆腐脑的报纸看。

进城女工谋杀情郎嫁祸工友?事实并非如此。

被香菜末糊了一脸,但照片上仍旧能看出张小妹的轮廓,弱不禁风又微微含胸,像极了古时候娇怯怯的大小姐,下面配字被糊了一半并使用化名,不过她还是拼凑出了这个故事。

故事再回到千红进宿舍的那一天开始,张姐和她的表妹张小妹住上下铺,张姐来自三里村,但张小妹不是,因为张姐是被卖来做媳妇的,而张小妹是离家出走来投奔表姐的。

杨主管想要和张姐发生不正当关系,发生之后张姐就缠着杨主管争取要嫁给他。然而杨某不甘只得到张姐一个女人,以张小妹为条件,说如果将张小妹送到他床上,他就考虑娶张姐。

于是张姐在张小妹水杯中下了药,等张小妹醒来,已经在杨主管床上生米煮成了熟饭,从那天开始,张小妹表面迎合张姐,背地里早已起了杀心。

千红在枕头下藏刀时,化名阿妹的张小妹称,自己看到了机会,私藏千红的刀,数次挑拨千红和张姐之间的关系未果。

在一次例行与张姐一起和杨主管发生不正当关系之后,张小妹推说先走,在张姐离开后,返回杨主管家中将其杀害,之后与张姐发生口角,杀人未遂,被捉拿归案。

这个记者很有写故事会的才能,写得俗艳不堪,尽情想象了杨主管如何左拥右抱地胡搞的细节。

揉成一团甩进垃圾桶,千红沉默了好大一会儿。

出院的那天,隔壁床的老爷爷神智不清了,家人们各自赶来,为葬礼费用如何分担吵得不可开交。一儿一女抱胸站定,女儿说,老人那几年是谁养老?谁在外连个人影也见不着,该死了不尽孝要到什么时候。儿子说,是你照顾爸爸给人照顾成了胃癌,你就得负全责,关我屁事。

千红和她爸在走廊里和千红妈说话,病房里的吵闹声被护士喝止,喝止好几次之后,两人去外面吵,千红探头看了一眼,老爷爷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凝视到千红脸上。

“白娃娃。”

老人的眼睛变得清明,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你去过北京吗?我去过,很大,都是文化人。”

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他一个,和只是突然探头进来看的千红。她拉了个凳子在旁边坐,老人死之将至,散发出一股发酵过的暖意。

“体面……一辈子。”

死前凝固了一个和缓的笑容,像被抽干灵魂,合上眼,整个人陡然变灰变黑。

千红不明白“体面”,也没来得及明白,冲出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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