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芳园中楼子里,浅斟低唱不停歇。
红妃只用红牙板,慢慢唱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是纳兰性德的《画堂春》,当初红妃借《一生?所爱》的二胡曲引出了这阕《画堂春》。而因为?这阕《画堂春》确实出众,即使是明星词人层出不穷的当下,也是光耀万分的,便立刻传唱开?了。
词就是此时的流行歌曲,不同?的词牌对?应不同?的曲,词人只管往里填词就好。这种?曲调不变词变的作品,在后世或许会让人觉得厌烦,但此时的人却是接受良好——真?要说起来,大家可能更习惯听歌唱的音色、伎艺,品位词的意味,至于同?一词牌曲子不变,倒是没人在意的。
因为?足够流行,一旦有一首绝妙好词出现,立刻就能带来很?大影响。女乐非常重视结交那些好词人,也是看重这种?影响力——这有些像后妃上辈子歌星面对?词爹、曲爹时的态度。
“好...真?好!”楼子里,无论是大堂中,还是楼上阁儿,都?有听众听着演唱,赞不绝口。其?中周舍人就道:“从来只听说师娘子的舞、嵇琴极其?出众,少有赞其?歌喉的!如今听过,才知是她?其?他声名太隆,掩盖了过去。”
“是呀是呀!这小唱最是见功夫的,难得师娘子能这般声清韵美!不知情的人,还当唱是师娘子本功呢!”一同?来的朋友也道。
红妃唱《画堂春》是用的‘小唱’的唱法,此时说到唱,有鼓子词、赚词、打散、小唱、嘌唱、诸宫调等种?种?名目。有的是指的唱的题材,譬如诸宫调、鼓子词之类,有的却是指的唱法,比如嘌唱、小唱。
此时嘌唱就相当于流行唱腔,市井人唱耍曲儿、叫果子也是差不多的路数,不过女乐、妓.女之类人嘌唱,唱的是令曲小词。至于小唱,唱的多是慢曲、曲破(从正式的大曲中节选出来的段落),也唱令曲小词,然而风格就完全不同?了,被称作‘浅斟低唱’。
小唱在诸多‘唱’的名目中,公认最见功底,也最‘雅’,为?士大夫看重。
等到红妃一曲《画堂春》唱毕,立刻就有人出钱点?下一曲,依旧是红妃的节目——客人点?她?拉嵇琴,奏《相思曲》,为?此还出了钱。
红妃今日在楼子里小舞台表演,这是很?少见的,一些平日少见红妃,又或者实在喜欢红妃的,早早知道此事,便来捧场了!
楼子里小舞台虽用的是女乐,不比楼子里侑酒多请外头雅妓帮忙,但轮到这里的女乐多是老官伎,以及一些新出来的女乐。红妃是新出来的,可她?绝不能以寻常新出道女乐看待。新出道女乐在小舞台这里表演,图的是积累名气,让官伎馆更多熟客知道自己,增加潜在客人,红妃可用不着这个!
红妃如今是当红女乐,多少人排都?排不上见她?,她?平常出堂差,多的是出场一刻就离开?赶下一场的!根本没必要增加潜在客人...说的明白一些,来撷芳园的熟客,也没有不知道她?的,用不着通过这种?表演机会做推介。
红妃很?少安排在小舞台这里表演,但按照官伎馆里的规矩,总有安排到这里的日程。别说是她?了,就是冠艳芳这样?的‘如夫人’按规矩也是楼子里表演的时候!
这些日程是早早公布了出来的,如果是一般女乐,不会因此有什么大的反响。就算有熟客瞧着情面过来捧场,那也就是一两人、两三?人。只有红妃这种?当红女乐,平时大家想捧她?且要排队来,才会在她?楼子里表演时专程来看她?。
点?了红妃的几位客人在楼子里阉奴小厮奉水酒的托盘里放了两枚大银钱,一枚是一贯钱,就刚刚这《相思曲》,红妃便得了十多贯钱了。
楼子里点?小舞台节目有‘点?曲’‘点?名’之分,大多数时候都?是点?曲,有人有意让唱某个当红的曲子,这个时候能唱这曲子的女乐就会走到最前方献演。表演之前是需要出钱的,一个银钱就好,而如果点?这当红节目的人不止一个,女乐收到的钱也会不止一贯钱。
很?多时候,一个节目绝不止一个女乐会,那些流行曲目,对?于基本功扎实,时刻注意着业界动向的女乐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好在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女乐,这么一点?儿点?曲钱都?是不太放在眼里的,所以没有争抢表演的难堪场面。一般来说,几个小舞台后的女乐都?有默契,大家轮着来表演的。
而‘点?名’则是另一套做法,客人不止点?出曲目,还会专门指定?某人来表演。这样?,在‘点?曲费’的基础上,还得出一份‘点?名费’。
红妃拉了《相思曲》,楼子里众多客人极为?喜欢...本就喜欢红妃的客人就不说了,一些原本没见过她?表演的熟客也觉得‘盛名之下无虚士’,此次见识过她?的表演了,也算是大开?眼界。自己没花钱也能见到这样?高质量的表演,有一种?赚到的感觉。
《相思曲》过后,红妃就暂退下去了。今天虽有很?多人捧她?的场,但大家也是讲究人,不会将场面弄成她?的专场表演。那样?不只是场面不好看,还会累到美人呢!所以点?名都?是一阵一阵的。
这会儿新上来唱的是陶小红,唱是她?的本功,接受点?唱可以说是毫无压力。而红妃,正好趁着这个功夫,和另一位女乐冯珍珍一起吃点?儿东西,填补填补。不然官伎馆的夜这样?长?,根本支撑不住。
当然,要吃东西的主要是冯珍珍,红妃自己吃了晚饭的,没有吃宵夜的习惯。她?其?实是趁此空当休息,喝一点?儿养护嗓子的梨汁之类。
官伎馆的茶房里不做饭不错,但常年备着各种?点?心及正店送来的美食。红妃这种?在小舞台表演的女乐要吃的,立刻就有人整治出了一桌量少而品类丰富的小席。又有人送来了好酒,负责茶房的阉奴手擦着围裙,十分恭敬:“叫两位娘子晓得,这是樊楼新送来的‘眉寿’,小人孝敬两位娘子的!”
等到这阉奴知趣走开?,冯珍珍就笑着朝红妃举了举杯:“今日倒是沾了红妃你的光!换做是往日,茶房里那干滑头的,哪里这样?大方!”
冯珍珍刚刚出道时情形不太好,没什么人气。她?性格又不愿上赶着,平日里也只与她?一般处境的女乐相交。这几年虽没有红起来,但到底积累多年,不是当初可比了,平日倒与师小怜走动了起来。
红妃是师小怜的妹妹,冯珍珍一惯对?她?比较亲近。
“一杯水酒罢了,姐姐去要,难道茶房不备?又不是早些年了。”红妃说的也是真?话,如果是冯珍珍刚刚出道时,真?有可能被人看人下菜。如今她?虽然依旧不算红,却不是茶房愿意为?一瓶酒得罪的了。
听她?说这话,冯珍珍也笑了:“...说来,当初红妃你还小,还未进学舍呢,平日里为?馆中娘子跑腿,也为?我和李娘子买酒呢!我都?还记得——茶房里的奴婢,向来势利眼,我如今也算是稍稍出头了。”
冯珍珍看不上茶房里的人,但真?个计较起来,哪怕是她?最没有人气的时候,硬要茶房准备水酒,茶房也不可能为?这个事和她?顶起来。但身为?女乐要讲体面,碰了软钉子之后很?少有选择去对?上的。
也是因为?有这一重原因的关系,冯珍珍当初哪怕是在官伎馆内,也觉得难熬——看起来生?活光鲜亮丽,可是有谁知道她?们这些女乐不止是对?外有排场的差别,在内更是因为?各自走红程度有吃穿住行,方方面面的不同?。
一些事是每天都?要经历的,一旦有了高低不同?,就得每天都?忍受一次、甚至更多次的‘不舒服’了!
大家都?是官伎馆中长?大的,哪怕红妃没有经历过馆中的‘势利眼’,也能理解冯珍珍的话。听过之后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为?冯珍珍斟了一杯酒。
两人正在歇息时,忽然听到楼子里有一阵喧哗之音。
“前头何事,怎得如此搅乱?”冯珍珍站起了身,和红妃一起站在了后门处瞧看。
不知何时,有个穿男装的妇人,带着一行人走进了楼子。因为?一行人都?是男装,夹在中间的男装妇人竟没有被瞧出来——其?实这是一位贵妇,以及侍奉她?的阉奴。眼下是装扮成了寻欢作乐的贵公子,以及贵公子的朋友。
“好强人!如今才什么年月,便给老娘弄鬼?当初我嫁你难道是求着你的?当初嫁你时,你还不是状元郎呢!如今扶摇直上了,便不把糟糠之妻放在眼里了?”那妇人声音恨恨,朝着楼上阁儿里的周舍人大骂,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告诉你,老娘不是那等眼里容得下沙子的!京师里的妇人忍得下女乐,忍得下雅妓,当她?们是个取乐的物件,老娘却不成!非得与你算账哩!”这样?说着,这妇人先从小舞台上看定?了陶小红,要去抓她?手臂。
“就是你这小贱人!当日在水阁之中便勾搭官人,我瞧得真?真?的!”妇人是周舍人的妻子,随着周舍人高中状元,又做上了舍人,她?也来了京师。和京师女眷基本默认女乐的存在不同?,她?是不在意这种?‘潜规则’的。
陶小红此时羞也羞死了,帕子挡在脸前不说话。她?自觉自己运气真?差,周舍人是今科状元,品貌家世也不坏,想要勾搭他的女乐、雅妓何其?多!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当初万占红勾搭他,声势要大的多,以至于大家都?知道了。
而她?出手,则更像是‘例行功课’,普遍撒网而已。左右如今她?也是有‘丈夫’的人,对?丈夫之外的客人也只能调情(不守规矩的女乐也可以‘偷.情’,但那终究是少数)。
“好没廉耻的货,水阁里众人都?在呢,便在桌子底下你踢我一下,我捏你一下!打量无人瞧见么?”当时她?没有立刻发作,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当时在场的有周舍人好几位上峰,另外周舍人的表哥郭将军也在。
加之她?当时刚刚进京,还弄不清楚情况,第一次见周舍人如此行事,只能气闷忍了。哪知那天的场面只是个开?始,不同?于在家乡时,来到花花世界的东京,周舍人与同?僚朋友们寻花问柳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