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看出道人犹豫,苏城乘胜追击道
[师尊放心,徒儿此生只会在暗处辅佐师弟,绝不染指宗主之位半步。]
不为宗主之位,那又为的什么?
道人眼中的浓厚血色散去一层,变得淡了些,他终于肯抬眼看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此时微微收敛了癫狂之色,只是一眼——
[否则必死无葬身之地。]
是心魔誓。
耳边喋喋不休的心魔尖叫终于散去了些。
这位大弟子——也许自己从没有看清过。
“只为昆仑?”
苏城琢磨着,这话似乎也没有问题。
故而青年毫不避讳那审视如剑的目光,竟无一丝心虚的传音道
[只为昆仑。]
那是怎样的震撼感?
只为昆仑、只为苍生,便甘于沉沦在暗处守望。
青年的眼睛太过明亮,映出此时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道人下意识避开了这样的目光。
恍惚间,道人终于清晰的想起了自己刚踏入道途的时候。
或许,自己“悟道”并不是源自踏上昆仑之巅的刹那,而是——
春去秋来间,萌生想要超脱芸芸众生这一想法的时候。可越是想要超脱,就越是深陷泥沼无法自拔。
哪怕自己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仍不可谓逍遥。
何不归去?
抛去所有妄念的道人,此时终于有所悟,走入红尘中以平和的目光看着眼前被自己视为“谎话连篇、虚情假意”的弟子。
真君子也——有匪君子,何愁昆仑百代而亡?
此刻昆仑仙心魔退散,眼前坦途,似是可伸手摘星。
良久他长叹一声,算是同意了苏城的建议。
大不了,自己随时蹦出来就是——反正此时心魔消散,地底的煞气奈何不了昆仑仙分毫。
沉默的昆仑仙微微抬首,浑身散着飘逸的白光,散开的长发肆意飘散在空中,猛地推开面前的青年,似是力气散尽,任由重重铁链围成一个大圈拉扯自己拽到地缝底下,白光逐渐包围合拢着地缝,最后像是回光返照般炸开散去漫天煞气。
只在瞬息之间。
铁链最后合拢成一个巨大的墓碑,牢牢将昆仑仙镇压在剑冢之下。
*
姗姗来迟的众弟子与援军就这样看着疯癫的首席给予宗主致命一击的模样。
弟子间有果然如此的、有不可置信的、还有心神不定开始考虑后路的。
找来的修士更是有的露出贪婪之色,垂涎起了昆仑的珍宝剑器。
昆仑的天,塌了,终于是露出原本祥和里面残酷的东西来。
“既如此,我等义不容辞帮宗主清理逆徒——”
有人刚有些许动作,就被宋缺等人用剑击飞。
“师兄?!”
少年围观了半程,可由于距离太远,却终是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师尊被师兄联合着外人封印在剑冢底下。
但他还是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目光,给苏城开脱道
“回头是岸——师兄莫要执迷不悟,若是师兄肯留下说明苦衷,我以性命担保,必保师兄无恙!”
而后痛心道“师兄今日若是出了昆仑,此后你我只有刀戈相向。”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言躁动起来。
“宋师兄糊涂!昆仑怎能留下放过一个叛徒?”
“小友,此子人人得以诛之,不可心慈手软啊。”
“宋缺……”
万人拔剑相向一人,而万般言语几乎要炸的宋缺是眼前一黑,可少年仍是抬头看着对面的青年,等待一个答案。
众人围堵而上,势要把叛徒抽筋拔骨,可少年却是流动的人群中不动的顽石。
苏城垂下眼帘。
他都把昆仑此次事变的责任摊到自己身上了,好说歹说“昆仑因首席叛宗而动乱”总比“昆仑因为弟子太烂而被入侵”好听的多吧?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孩子?现在该做的,应该是立刻与自己划清界限,当众斩杀昆仑叛徒竖立威名镇压下面浮动的人心。
不心狠,哪有能力在一群虎狼间稳住昆仑宗?
心思浮动间,青年轻笑一声,而后笑容越咧越开,似乎笑的直不起腰来。
“保证?你凭什么保证?宋仙君未来是要做宗主的人,前途无量,不像苏某右手拿不起剑却白白占着首席的位子,现在还执迷不悟勾结魔修杀了师尊。”
回头是岸,可首席却是回头无岸。
站在高处的俯视悲悯,救不了心陷囹圄的人。
他眼角一抹艳红,阴桀的扫过姗姗来迟的众弟子,直起身子伸手慢慢指着
“王师弟,不止一次在背地抱怨首席无能了吧?怎么,觉得宋缺更适合做新的首席?”
“李师妹,你躲个什么?若不是十年前胆怯退后从阵法中退下,魔修哪里会有机会攻上昆仑?”
“张师弟……”
被点到的弟子无不露出羞愧之色向后退去。
哪怕是再怎样不满,也无法否认是首席十年前救下了昆仑宗——事实上,大家或多或少总是会忘记这件事。
一件事被反复提起,哪怕它再怎样悲壮、怎样可悲,总会有人觉得吵闹。
人是会遗忘的生物,最初的同情感被消磨光后,就会开始从里面挑出诸多不足来。
[又不是我让你做的。]
[这不是首席的责任吗?有什么可提的?]
[拿不起剑做什么首席,我觉得他能做首席,我也能做吧?]
为众生相。
可这些东西也只是背地里的阴暗罢,是见不得光的。
现在被苏城一个个当众点破,像是清脆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点了诸多名字,青年像是累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用更为阴桀的眼神紧盯着面露关怀的少年,冷声厉喝
“少用假惺惺的眼神看我!”
又是癫狂道
“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要杀师兄?怎么,现在基础练好了,把师兄困在昆仑找机会一剑穿心?”
“不是!那只是,只是因为一个梦!”
这个答案,连宋缺自己都觉得荒谬,但还是徒劳的、混乱的恳求道“我不会的,师兄,你信我。就算不信我,你也想想……你想想宗门,想想师叔、师妹,难道还不值得你留下来吗?刚才……是你救了我,不是吗?”
回应他的是一剑。
青年收了笑意,面色冷凝,幽幽道
“如果小缺没有来过昆仑就好了——原本想借着魔修的手杀了你,但又怕刑法堂的搜魂毁了名声,才忍着恶心救下了你——还真是命大。”
大雨倾盆落下。
明明今日之前,青年还是最温柔的师兄;可现在,却说希望师弟从未出现过、甚至用“恶心”这样的字眼将过去毁的支零破碎。
毫无征兆。
不,应该是有征兆的。
青年的笑一直都是那样刻板,连温柔也是模子里压出来的。
有人恼羞成怒“可那也不是你欺师叛宗的理由!”
青年似乎是惆怅,又似乎是疲惫了,他阴森森扫了一眼说话那人,盯得那人汗毛竖起。
苏城收回眼神,露出嘲讽的笑来。
“你说不是,那就不是吧。”
未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苦衷,能有什么苦衷?傻师弟,那都是唬你的。”青年勾起不屑的冷笑
“跟你们玩过家家这么久,这象征宗主身份的昆仑剑,就当做是报酬了。”俯身拿起昆仑剑,剑光一闪拦住少年的路,抬首对着满脸诧异的宋缺冷笑道
“从今日起,苏某跟昆仑恩断义绝。”
宋缺瞳孔骤缩,嘴唇颤颤无言。
他……从未想过要这宗主之位的。
可联系起宗门弟子们的那些流言蜚语,他莫名想起一句“黄袍强加身”。
是啊,今日之后,哪怕师兄没叛宗,恐怕也要让出首席之位了吧?
毕竟,自己这样亮眼——
可师兄他,一辈子都为了接任宗主之位偏执而活。
一定很难受。
宋缺是应该恼怒的,恼怒青年的堕落、自私、偏执,可此时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明明是苏城当年护下了昆仑。
明明是苏城在今日给出了就昆仑的法子。
前者被人遗忘,后者除了他无人知晓。
而苏城却悠闲的正了正衣襟,也不管此时师弟师妹有多么崩溃,癫狂之色慢慢褪去,转身露出如沐春风的微笑。
面对未来的老板,第一印象还是很重要的。
由于刚刚一直在努力忽悠昆仑仙,此时苏城才注意到魔尊的长相。
红发红衣、戴着熟悉的青铜面具,连面具下方的曼珠沙华都这样熟悉。
青年的笑容渐渐消失,似是无法接受般转回头,又把头转了回去。
还是那个装扮。
现在魔修的内卷这么严重了吗?好好的魔尊,还要兼职做刺客??
压下心里面的惶恐震惊,青年很快恢复寻常之色,温柔的勾起嘴角,冲楚狂人伸手道
“杀你一堂主,赔你一首席。”
“楚道友,你要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