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弘手?一顿。
“油膏搓成的引燃物,绕城一周。扔火把,燃火星,有引燃物,今夜有风,大火烧城,上将军觉得?需要多久?”
萧弘强自镇定地笑了?声:“北郡人苟且偷生,我?不信他们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是如此?,也不至于两次败在你们手?下。”
通判举了?举手?,不知谁鸣了?声锣,全?城男丁齐声高?呼:“人在城在!”
九年来,他们也就?最近这两年才算真正过上了?好日子,家家户户富足有余,实在缺少人丁生活有困难的,沈度还命发体恤银。整整九年,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将太平日子紧握在手?里,北郡男儿本也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今夜被激发了?斗志,左手?持火把,右手?拿弯刀,声音直入云霄。
萧弘犹疑了?下,不知谁远远起了?个头喊了?声“护我?知州”,由远及近,这声音传到城门处,萧弘愣住。
同时一愣的,还有沈度。
两方?僵持许久,沈度开了?口:“上将军,敌军不入城,我?等自然?不会傻到点火自寻死?路。可上将军若当真要强抢,同归于尽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刚打完仗,就?算这两年收成还不错,但三年赋税,同让他们直接饿死?也没什么两样了?。”
萧弘问了?句:“大人就?不怕我?不要东西,也要将北郡夷为?平地么?我?不用入城,凭火|药也能将此?城化为?飞灰。”
他说这话其实是唬人,他今夜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抢东西。为?了?返程方?便,自然?不会带太多火|药,他所?带的,顶多能炸开城门,将整座城夷为?平地,纯粹是说出来震慑眼前这帮瘪三。
沈度失笑,似是这问题太幼稚不想答。
萧弘犹疑许久,终于下了?城楼,副将放了?沈度往回走,两相交错,他出声问:“大人怎么看出来有诈的?我?谋划了?许久,自认万无一失。”
“我?没看出来,不过喜欢做两手?准备罢了?。”沈度没什么表情。
萧弘一哽,无话可说,握拳准备对他下杀手?,沈度泠然?开口:“上将军三思。”
萧弘一仰头,城楼之上突然?遍布弓箭手?,人数可怖。他一愣,探子回报孙乾的大军全?部出了?城,按理这情形不可能在此?时出现。
沈度开口:“当然?,我?更喜欢万全?准备。”
萧弘讪讪收了?手?,沈度也不戳破他方?才放下的狠话,只是顺着他方?才的话道:“若是用火|药将此?城夷平,或是让朝廷命官命丧于此?,虽然?不费一兵一卒也能让我?等不得?安生,但上将军自己?也捞不到一分好。”
他声音冷下来:“况且,若真是这般,下次和上将军会面的,可就?是七大营了?。”
这话更戳中他痛处,萧弘冷哼了?声,返身上马。沈度重回城楼上,目送他掉头:“我?不喜欢命被别人捏在手?里。所?以,上将军好走。”
萧弘没听明白这话,但他没太放在心上,他今夜虽未捞到好,但总算也没亏,顶多算是白跑一趟。况且他在黑市里埋了?火|药,定能将孙乾全?军当场歼灭。若无驻兵,日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再来要些银粮自然?不是难事。
大军行出去十里路,前方?探子回报:“上将军,这几日北郡到处挖井运土,前日过来的路被堵死?了?,若要去大漠,只能改道往左。”
萧弘犹疑了?下,忽然?想起沈度那句“万全?准备”,怀疑黑市那头也有埋伏,下令改道往右绕远道回撤,等沿着辅道入峡谷时,后方?不知谁高?声嚷了?句:“孙乾的驻军追来了?!”
峡谷地势窄,并不适宜作战,更不适于同宋嘉平麾下硬碰硬,得?此?消息,萧弘立即下令全?速向前行军。等大军冲到峡谷中段,孙乾副将立在左侧山上,挥了?挥手?,军士同时点燃火把往下一扔,一时间峡谷之中火|药爆炸、烈马嘶鸣、军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场爆炸持续了?快半个时辰,等下边差不多没动静了?,埋伏在峡谷两侧的孙乾驻军受命冲了?进去,两相夹击,同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近身奋战了?起来。
沈度是在战役尾声上赶来的,孙乾迎上去问:“黑市那边如何?了??”
他听沈度的安排,入大漠之后转向往东北,来此?地设伏,说起来其实也不叫设伏,毕竟早在前半月里,沈度早叫人打着挖井运土的幌子将火|药全?埋好了?,他率军出城的作用竟然?一是告知萧弘这是一座空城,让他放心过来送死?,二是收拾收拾这些侥幸从火|药之下存活下来的残兵败将罢了?。
但黑市那边如若今夜不处理,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今夜之后,那帮人定然?会销声匿迹许久,甚至再查不到蛛丝马迹。
“整个一块炸了?。”沈度平静道。
孙乾一愣,他以为?沈度必然?要派人强攻或者派细作过去擒两个活口,这行事风格他完全?没料到,毕竟沈度平时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也不像行事如此?不留余地的人。
沈度觑他一眼:“他不是给将军设了?伏,要将将军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么?我?不过找了?几十个弓箭手?战俘过去,射火箭将他布下的火|药一块引燃了?。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问题么?”
他语气冷静而淡漠,夜风吹过,带起几分春寒料峭。
孙乾怔在当场,对方?若是设伏要将他麾下全?数歼灭在那儿,那必然?会将自己?人先撤出,但撤出太早不能引沈度中计,太晚又会被他麾下发现端倪,所?以沈度下手?的时机,只能是他大军刚出城门之际。那边得?了?消息,将要撤退还未撤退之际,就?被几十支火箭葬送了?性?命。
孙乾是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倒不是顾惜这上千条人命,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不深究么?”
“背后之人不是你我?现下所?能得?罪得?起的。”沈度抬脚踏过遍地尸骸往里走,“由着他去,等他离黄泉路再近一点,我?再送他一程。”
孙乾怔住,看样子,其实他还是探出了?点底?
这火|药威力虽比不上军中常用的,但胜在数量多,持续了?半个时辰下来,少有全?尸。孙乾行军多年,早就?习以为?常,但沈度这样的文官,竟然?面无异色地往里走,他不由多看了?两眼,甚至忘了?再继续深问。
驻军在清点侥幸存活的敌军,愿降者俘,不愿者杀,行事利落,速度飞快。
孙乾看着看着,忽然?感?慨了?句:“我?怎么觉着这地儿的仗一次比一次好打?”
沈度失笑:“历朝历代下来,一次战役靠使?诈赢的例子又不少,有什么好奇怪的?但长期打下来,不全?都是靠烧雪花银,有容易的战争么?”
孙乾默了?默,觉得?这话在理,啐了?口:“也是。早晚把这群蛮子赶到极北之地去,叫他三十年不敢再来惹事!”
“那得?等削藩完了?,看朝中有无新将可用了?。”
孙乾一愣:“什么意思?元帅好着呢,要什么新将?”
“王爷虽还年轻,身体也还健朗,但没有再叱咤疆场的心思了?。”沈度望了?一眼前方?还在往下掉石头的岩壁,面色森然?,“朝中也不可能永远只靠王爷一人。”
孙乾在宋嘉平麾下十来年,听得?这话自是不悦,但人家说自己?的老泰山,他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闲话,只得?岔开话题问:“你哪来的火|药?火|药这玩意儿元帅那儿都时常供应不够,只能靠死?战,这么多,肯定不可能是上头拨下来的,威力也比不上营里常用的那种。萧弘要知道你有火|药,今夜定然?不敢胡来。”
“黑市买的。”
黑市给钱就?卖,这答案无懈可击。
孙乾:“……人家放诱饵引你上钩,你倒把人家诱饵一起给吞掉了?,你这是早就?发现了?那黑市,做戏给夷狄的眼线看?”
沈度点头:“不被吞的诱饵也能叫诱饵?”
孙乾哑口无言。
“我?又不是没给钱。”沈度一脸正义地补了?句。
孙乾更是不可思议了?:“黑市卖那么贵,买这么多,你哪来的银子?”
“太子爷给我?夫人送的新婚贺礼。”沈度漠然?地将搭在他靴上的半只断手?踢了?出去,“用他的钱,帮他守疆土,他不亏。”
孙乾:“……”
没见过能将不要脸说得?这么正义凛然?的。
沈度忽然?顿住了?脚,前方?一人还没断气,嘴里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那人感?受到有人过来,奈何?眼睛被血肉糊住,看不见来人,试探问:“宋嘉平?每次都爱使?诈,敢不敢正面打?”
孙乾脸僵了?僵,心道这人说得?还真不错,宋嘉平虽然?马上英勇,但为?减少战损,打仗确实爱使?诈,常把“兵不厌诈”挂在嘴边,偏爱能使?奇计的将才,当年在青州府也是见着一诡计多端的小将,就?喜爱得?不得?了?,百般重用,这段事情还在军中流传许久,成为?寒门子弟攀升的标准美谈,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小将突然?暴毙,死?因成谜。没想到如今来了?个沈度,压根没打过仗,还是爱这招,翁婿俩在这事上还真是如出一辙。
沈度从声音里辨出这人,理了?下袍子下摆,蹲下了?身,孙乾“诶”了?声,他没理,忽然?伸出手?去扒拉了?下他的眼睑,迫他看清他,那人认出他来:“沈度?”
沈度往边上看了?一眼,看见他被埋在山石下的右手?,以及横躺在他手?边的弯刀。方?才他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同这把的样式一模一样。
他将刀从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捡起来,其上带血,他脚下的人意识到危机,想往边上避让,奈何?被山石压着,动弹不得?。
沈度默默拿起那把刀看了?眼,刀刃锋利,映着皎月,闪着寒光,他忽然?出了?声:“我?不喜欢这种动不动流血的场面,所?以不习武不动刀剑,但是今夜不妨为?你破次例。方?才城楼上,我?送过上将军一句忠告,我?不喜欢命被人捏在手?里,所?以请上将军务必记得?好走。我?都这么说了?,上将军还是没选对路,这就?怨不得?我?了?。”
“对付你这种蠢人,不劳王爷出动。”他话音落下,刀锋贴上萧弘脖颈,手?起刀落。
“今夜取你性?命的,是我?沈度。”
孙乾愣在当场,连话都忘了?说,眼睁睁地看着他起身,拿了?帕子将溅到脸上的血迹擦掉,又默默擦了?擦手?,将帕子往萧弘脸上一盖,最后仰头望了?望天。
一轮皎月当空,洒下清辉万千。
明月不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