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谨的刀方才插入雪地之中,就瞧见有一人沿着宫墙走?来。
刀柄仍兀自?颤着,刀刃映出几分寒光来,他低头瞧了这柄伴他多年的刀一眼?,又抬眼?瞧了一眼?来人,忽地笑了,这人他眼?熟得很,上头让把定阳王府众人提到北衙来审,御史台派来同他交接的便是这位。
他戏谑道:“沈大人这是待同僚都请命完了,才姗姗来迟?”
待沈度走?近了,他这才看清他胸前的伤口,沈度看他一眼?,并不答话,他身上带伤,动?作虽慢,但却坚定,缓缓在同僚身侧跪了下来。
一旁的御史忙凑上去,面露焦色:“怎样?”
但这份焦急却不是给他的,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那?晚小船之上,素来冷冰冰的宋宜见他臂上的伤,下意识地露出的那?个表情。
心绪不过飞远一瞬,他迅疾回?复到当下的境况中来,点了点头,示意刘昶那?边已经搞定,不必心忧。
周谨手握上刀柄:“沈大人倒是傲骨,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能从东宫行至此处。周谨粗人,佩服之至。”
沈度跪直身子:“阉人误国?,言官当身先士卒,沈度不才,也愿以死请命。”
周谨招手唤人:“国?子监学生行为乖张,扰乱宫中秩序,悉数遣返。监察御史十五人,自?恃言官身份,惊扰陛下,为大不敬,暂押北衙。”
沈度冷然道:“你敢?”
禁军立刻将学生悉数拖了下去,宫墙之下哀嚎一片,唯十五御史端然跪着,禁军犹疑,左首那?位御史道:“言官死谏乃职责所?在,大人今日若要?劝退,除非取我等性命!”
周谨怒极,拔刀而起?,却被喝住:“中郎将大人。”
周谨顿住,望向出声之人,见是御前禁军,立即行了礼,又听那?人喝:“言官论政不获罪,要?跪你便让他们?跪,宫门早下了钥,横竖扰不着陛下,由他们?去便罢,何必自?讨苦吃?”
周谨迟疑,睨那?小黄门一眼?,见他瞧见是御前的人也不敢造次,又见御前禁军亲提了宋嘉平和宋宜入宫,拱手称是。
路上发寒,宋宜默默看了一眼?那?挺拔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木然从他身侧走?过,入了宫。
抵宣室殿,他们?二人候在廊下,禁军禀了潘成,潘成进?去通传,皇帝正?执一枚白子,瞧了棋局盏茶功夫才道:“让定阳王进?来吧。”
潘成一愣,没明白他话外的意思?:“文嘉县主呢?”
皇帝终于落下那?一子,棋子“哒”地叩响在棋盘上,皇帝目光依旧落在那?枚棋子上:“跪着吧。”
“是。”潘成应下。
皇帝执了黑子,还没落下,便见宋嘉平进?了殿,在下首恭谨地行了叩拜大礼:“臣拜见陛下。”
皇帝头也未抬:“你倒是如何也不肯称一声罪臣。”
宋嘉平声音平缓而低沉,无半分惧意:“臣无罪。”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起?吧。你可比朕想的要?沉得住气多了,就不怕朕今夜仍不召见你么?”
宋嘉平低首:“臣膝下不过就这三个儿?女,陛下该罚的已罚了,气也该消完了,没有再拖着不召见臣的道理。”
他起?身,皇帝又看他一眼?,侍立在一旁的潘成会意,召人卸了重枷,皇帝目光这才重新落回?到棋盘上:“来,陪朕下完这残局。”
“是。”宋嘉平谢过恩,在皇帝对面坐了。
皇帝将指尖那?枚黑子递给他:“知道为什么让文嘉跪着么?”
棋子圆润,其上带着君王的温度,温热却又隐藏着寒凉,宋嘉平双手接过:“许林之死。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他知皇帝并不会因这事当真处罚宋宜,于是并未指出这是出自?他的默许授意,语气里亦无半分悔意,目光甚至还落在棋局上。
皇帝注视着他,想来时间仓促,因着面圣之故,北衙随意为他换了件衣服,但伤口仍隐隐有血渍染上衣衫,皇帝笑了笑:“这局是方才和太子下剩的。说来好笑,许林这一死,北衙向上禀报说宋家家仆为向晋王递消息仓促出逃,途中遇晋王叛军混乱之中反被杀。北衙与你有过节,往你身上泼脏水再正?常不过,可御史台为何也不如实?上报?”
“臣不知,陛下明鉴。”宋嘉平话音落下,那?子已稳稳落在局中。
“朕想来想去,御史台这么做,只可能是看出了许林身份的端倪,想把文嘉摘出来。”皇帝再执一子,微微眯了眼?睛,“沈度这人,见识远甚旁人,他能看出来,朕不觉奇怪。可朕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毕竟,他这人还不至于蠢到在万事未定的情况下,往大将身上泼脏水。”
“重要?人证半路出事,兴许是御史怕担失职之责而与北衙串通也未可知。”宋嘉平连头也未抬,继续琢磨着在何处落子,“捕狱司虽因御史台风头日盛而失了圣心,但整个北衙却无与御史台敌对的必要?,御史卖个面子顺水推舟也再正?常不过。”
“卖个面子?”皇帝忽地笑了,“此次去的人可是沈度,这位御史朕可记得清楚得很,他连朕的面子都敢拂!否则这次他来请命,朕也不会同意。当日朕要?赏他他婉拒,如今胆子更是大了,竟敢撺掇整个察院同国?子监在外头兴风作乱,还敢参太子一本。好个御史,胆子倒是不小!”
皇帝怒极,吩咐潘成:“把那?帮御史轰回?去,召沈度过来。”
“陛下喜能臣,不会怪罪。”宋嘉平耐心地等着他落子,“人都说陛下近年不大理政事了,臣今日才知,万事皆在陛下掌握之中。陛下勤政,万民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