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半夜不睡站在那,明天还有训练呢。”
“你怎么了?”
李峰圆圆的脸上带着一些未褪的骇然,脸色少有的带了一丝苍白:“没事......我替小张盖被子。”
“大好人半夜还想着做好事?早点睡去吧。”
“这就去睡......”
幻觉消失了,眼前的依旧是他的战友们,同志们,而不是什么蛆虫。他们躺回被子里,呼呼大睡。
李峰把踢倒的水壶扶起来,挨个一张张脸认过去。确认了那还是人脸。
他想,大约是他太累了,才胡思乱想。又责备地想:怎么能把战友想成是这些东西?
可是那一整夜,李峰都没能够睡着,他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那一幕。
但是从这以后,晚上,李峰也起来过几次,一切都正正常常,只有满宿舍因训练出一身臭汗而呼呼大睡的男兵们。
他虽然仍存了一丝疑心,倒也渐渐安了许多心,只是不自觉地总在观察这个世界,似乎潜意识里想捕捉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让李峰再次受到惊吓的,却不是他的战友们。
那是这一年的冬天,难得潭州下了大雪,李峰去寄信。
他几年如一日地给家乡的小学捐赠钱财,但凡有工资和补贴,他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费用,然后必然去一趟邮局。
路上,他撞到了一位衣衫有些破烂的老太太蹒跚地走到车站等车,风雪里,双手冻得通红,在那呵气。
李峰将共和国的老人都看做是自己的亲人,他宛如看到自己的老祖母受冻。心里不忍,连忙取下自己的手套,给老太太套上:“大娘,你用我的手套。”
“解放军同志,你不冷吗?”
“我不冷,你快戴上吧。”但是一脱下手套,他手上大片冻疮就遮不住了,李峰赶紧把另一只生冻疮的手往身后藏去。
老太太却早已看到了,她拉住李峰的手,看到他穿着解放军的军装,双目微微发红,眼里浮现出一点水光,正欲开口,却忽然面部的肌肉被一点点凝住了,往另一种表情掰去,掰成了笑眯眯又带着一丝精明的笑:“好孩子,你们解放军,好样的......谢谢你的手套了。”
原本推拒的动作像被提线的木偶,一寸寸扭成了迅疾地“抢”,老太太一霎时动作迅敏地从他手里抢过了手套,在手里俗气而垂涎地摸了又摸:“好货色......就知道是当兵的才用的好料子好东西。”
但是对视的瞬间,李峰看到老太太的瞳孔里却在诉说着惊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夺去了躯体的惊恐。
这时,公交车来了,老太太哪里有之前的蹒跚,像飞窜的猴一样,紧紧攥着他的手套,生怕他反悔一般,蹿上了公交车。
漫天风雪里,李峰清楚地看到,那老太太的四肢上,身上,吊着数不清的透明细线,被风雪染了出来。
那细线一直延伸......延伸,延伸到风雪来处更高的天空里去,却一时看不见了。
他听到,茫茫风雪中,除了公交车吭哧吭哧远去的喷气声,还有某种巨大无比的鼻息声,似乎是某种巨大的生物,高踞在天空之上,在大地之下,在整个天地之间,观察着他,盯着他的反应。
他被盯得脊椎发寒,没有对着公交露出失望之色,那鼻息声便重重地一哼,在风雪声中远去了。
一切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风雪又大了一些,站牌也被落得雪白。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李峰这一次没有再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站在站牌旁,军帽上也落满了霜雪,心里想:皮影戏?
“啪”。
练舞房外,李峰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老师笑着说:“李峰,怎么不进去啊?木双双还在里面等你呢。你可是标兵,要好好帮助一下落后同志。”
“是。”李峰如梦初醒。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候脑海里总是盘旋着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与想法。
可是,他分明记得,他入伍以来,既没有在半夜起身过看到过甚么蛆虫,也没有在风雪里听到过什么古怪的巨大生物鼻息声。
但这些画面和想法却时不时冒出来,清晰得像封建迷信里常说的前生前尘一般。
他收起脑海中的念头和画面,却情不自禁问了个怪问题:“老师,你会皮影戏吗?”
“皮影戏?”老师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笑有一丝僵硬:“你怎么忽然想起问它了?”
“哦,我在书上看到过。觉得这戏曲形式好玩,了解一下。”
“呵呵,勤奋很好......勤奋很好......”老师讪笑着,匆忙提醒:“你快点进去吧,木双双一个人要等急了的。”
李峰一步步向练舞室内走去,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老师从来没有和他提过皮影戏这个戏种。他出身的京州本地,也没有演皮影戏的。
那么,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皮影戏呢?为什么他看到古怪的沈小萍如木偶一样的动作。会下意识地冒出这个名词来?
他已经走到练舞室内了,文气娇柔的木双双正微微嘟着嘴,靠在练功杆上等着他。
李峰向她走去,一点儿碎片飞窜而过:六叔公,皮影戏......
他一下子站定不动了。
木双双还在等着他。
但是李峰却定定地想着另一个毫无干系的问题:
六叔公是谁?他的记忆当中,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亲人。
“皮影戏?”郝主任也皱起眉:“李峰问这个问题干嘛?”
作为经年的党员干部,郝主任知道的,跟皮影戏有关的,应该是雷锋。
雷锋父母兄弟都死去后,他被六叔公收养,而他六叔公是皮影戏艺人,因此雷锋跟过一段时间的皮影戏班,能歌善舞。
而《青春》里是从来没有提过皮影戏的。
木双双已经看见他了。见他久久不动弹,木双双娇滴滴,甜腻腻地呼唤起来起来:
“李峰,快过来呀。”
她的声音分外甜腻。甜腻得像分泌着香甜黏液的蛛网,引诱着无知的小虫步步落入其中。
李峰定了定神,抬脚向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