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服了药,转头?去厅堂寻出一杯水来。
“喝水。”少?年人战场横行惯了,没怎么温柔对待过女子,如今灌酒似的给?她灌入一杯水,对方喝不下,几口便全吐在他手背上。
芙笙揪着胸口,脸埋在臂弯里,难受得清泪横流。
萧元手足无措:“抱歉,我……并没想真的为难你。”
他想起幼时每日趴在窗前,想她与他共观彩虹、共赏明月的场景,又?看到芙笙如今痛苦的模样?,不由得心中酸涩。
有?的人活着,偏生苦中寻不到乐趣。
他咬咬牙,一把横抱起她,不顾她虚弱地挣扎将她送回卧房的榻上,期间还慌里慌张地走错了门?。
“来人,”他朝门?外的士兵喊道,“快快去唤叶太?医!”
芙笙本好些了,可忽被人这样?轻薄地抱回床上,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又?泛起潋滟的晶莹。她双手捂住脸,侧卧在榻上,怎么也?不想见这个?不速之客。
士可杀,不可辱。
少?年以?为她难受,欲想办法要?分散她的注意力,扭头?就走了出去。
听到他出门?的声音,芙笙方放下手,吸吸鼻子,想着流云去哪儿了。不一会儿,复听见他折回来的脚步声,她又?忙不迭将脸捂住。
一缕清香忽飘至鼻尖,甜丝丝的。
芙笙耳尖抖了抖,迟疑地放下手,竟瞧见那少?年蹲在她的床头?,手里捻着一朵含苞欲放的小梨花。
他笑起来弧度正好,露出一排洁白的牙:“看,花上有?只虫。”
她疑惑地垂目看过去,果真有?只翠绿色的小毛毛虫正在花上爬啊爬。
“……”她并不怕虫,但倘若怕虫,岂不要?活活被他吓死?
看来鼎鼎大名的萧元,在某些方面却笨拙得很……
“噗嗤。”
“你笑什么……”萧元见她笑,耳尖忽红透了。
芙笙止不住地笑,这样?蠢笨地逗女生的少?年,她除了话本上,还是第一次瞧见。
“罢了,你好些了就好。”他放下花骨朵,沉脸正经道,“祝芙笙,我是来接你回宫的。”
“……”芙笙停住笑,眼尾闪过淡淡的忧伤,不免端起官方姿态,“多谢陛下。芙笙与陛下,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是陛下仇人的女儿,陛下还能对芙笙如此,芙笙已是感激。只是……”
听得有?些不耐烦,萧元忙打断她:“不要?说那么多官话。”
沉默须臾,芙笙轻道:“我这身子,出了沁芳园也?是濒死的鸟,飞不到哪儿去了。”
“无妨,我会召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为你看病,等你好了便同我回去。”他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
那时候,太?年轻。后来才知道,世?事难料,一句“等你好了”,终究是没能兑现?,一等就是三辈子。
他登上皇位后,确寻遍了四海的名医配合叶裴瑜诊治芙笙。
那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让这个?自己救活的小偷离世?。他每日借口看看她的病情,翻了一道又?一道沁芳园的墙,对沁芳园的位置早已轻车熟路。
他在沁芳园同她一起用膳,知道她味觉失灵,堂堂皇上,还要?避开叶裴瑜,偷偷在衣服里塞调味料去见她,与她吃味道重的食物?。
他知道她困在沁芳园只能看看书,于是买了许多话本,一本一本念给?她听,还被她嘲笑念得没有?感情。
少?年人不服气,憋着一股冲劲,请来当世?最?厉害的说书人,学?了整整一年。
可她一日复一日地憔悴,他就一日复一日地忧心。
后来,她也?只验收过一次他学?习的成果。
她从不问他,为什么不杀了她,更不问朝堂世?事,不问她的皇姊皇兄是如何死在他手上,好像当世?的一切与她无关。
在他及冠前的半个?月,饶是集全新月名大夫之力,他还是失去了她。
芙笙只留给?他一本《四海游记》。
当她雪白瘦弱的手再提不起来时,少?年人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满满登登都是她。
不因为她抢了他什么,也?不因为他对承诺的执念,只因为她是祝芙笙。
那一夜,少?年人的心智,忽地老了,连头?发都白了几簇。
他不再笑了。
他纵横铁马,大军压境,统一了新月与西?陵。
他应付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建立起一方盛世?,成为一朝明君。
心头?却还是空荡荡的。
他没有?后宫,只有?那为她准备的寮云院,总有?宫女将它打扫的一尘不染。
孤独无后的帝王将皇位传给?了祝中林的儿子,随后退位。
花甲之年,他坐在沁芳园里,手里捧着那本保护地完好无损的《四海游记》晒月亮。
到这个?岁数,他放下了尘世?的一切,却唯独放不下那段意难平的,疏忽而过的沁芳园岁月。
“我给?你指婚如何?”有?一次,萧元念到一个?皇帝棒打鸳鸯的情节,扭头?问躺在榻上的芙笙。
芙笙睁开眼,嫌弃地别过头?:“这辈子,这年岁,嫁不了人了。”
“我封你为长公主,你怎的嫁不了人?怕不是眼光太?高……你想嫁什么人?”
“想嫁个?铮铮男儿,想嫁个?好人。”
好人?我不是个?好人。
萧元念了好一段,忽停下来,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芙笙嗤笑一声,认认真真从头?至踵将他扫了一遍:“甚好。”
乾坤万万生灵,唯有?你说我好。
“可这样?的我,不配那样?的你。”她丢下一句话又?躺回去,别过头?,不再看他。
年少?的时候,萧元总以?为时间还长。
可临她去世?,他都没来得及对她表一声心意,道一句倾心。
将换心之事隐瞒,挑拣着将事情说过一遍,萧元将手中的水喝完,递给?芙笙。
芙笙楞楞地接过,却迟迟没离开。
“笙儿,你是我一次次从头?来过的唯一念想。”
他说这句话时,双眸闪耀璀璨。
颤抖地抬起水雾蒙蒙的眸子,芙笙的视线中,这个?少?年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倏忽冲破时光的城门?,举起她灵魂的旗帜向永恒宣战。
她不敢想象,他真的从头?活了三次。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芙笙起身将杯子放到桌上,呼吸有?些急促。
“所以?,你这辈子如此日以?继夜地……谋划……”芙笙背对着他,强忍住抽泣,哽咽地问他,“是因为……我根本……活不过五年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了,相信我。”
芙笙不在意这抓不住的生命,她早前就做好了早早入棺材的准备。
可她如此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奋不顾身地去维持,去拯救。
一次次一遍遍,一个?又?一个?轮回。
“笙儿……”
芙笙微微一颤,回过头?。
躺在床上的少?年看向她的眸子如星,他朝她伸出手,展出那辈子一如既往的温柔:“来,到我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