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景大人的事,老朽刚才看得明白,那针是小公子倒地时自个插到胳膊上的。”来者一袭青衣,手中瓷杯内还有琥珀色的佳酿未尽,只见他款步踱到台边,从景玗脚下捡起一颗小小的梅核,朝明载物冷眼一笑,“所以老朽作保,景大人并无犯上之心,更无作乱之胆……倒是你们两个急着杀人灭口作甚?欺负死人说不了话吗?”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御前讲手’赐宴上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柳相徭是三年前才从病故兄长手中接过“青君”位置的,故而江湖涉历并不深厚。见他发问,青衣老人在景玗面前站定,捻须昂首道:“老朽从不打诳语——江湖人称‘铁尺衡天’宋略书便是。”
“宋略书?‘天下十一仙’?”青衣老者的出现再一次逆转了舞台上的情势,听到他自报姓名,船厅内的众多官员便对他刚才的说法信了三分:世人皆知“天下十一仙”是武林中神话一般的人物,获得“武仙”称号的人都曾拒绝过受封“四圣”席位,以示不好世俗权力,故而他所说的话,本身就是一种中立权威、不趋炎附势的存在。眼下见宋略书出手袒护景玗,台下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而楚王父子、明载物及柳相徭相继出手所促成的问罪气氛,也有所松动。
“宋老前辈,您年事已高,这船厅灯火又不甚明亮,刚才或有老眼昏花,也不一定。”明载物眼看着几乎达成的完美计谋被临门截断,不得不强忍怒气试图扳回一局,“列位大人请看,小公子臂上的毒针痕迹——紫瘢俨然,正是本届‘天下会’中景玗与其同门所用奇毒!众所周知昆吾境内,论施毒功夫无出他景玗其右者,此毒过去从未见过,景玗的同门也在比武场内宣传是他家的独门法宝……这样的毒若不是他亲手所施,又哪来的旁人能得以沾手呢?”
一席话引得台下又是嗡声一片,宋略书转头看一眼景玗,见他同样一脸茫然,便轻咳一声,迈步向前道:“这毒是怎么外流出去的,老朽并不知晓,只是老朽倒是碰巧知道另一桩异事,或可破今日乱局真相——诸位大人,今日宋某便要告发楚王姒昒强占民田,屯田设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祸乱他乡……而景大人之所以会触怒楚王,正是因为在‘天下会’前剿灭了一伙由流民聚成的盗匪,从而得知此事,被楚王所忌,故于今日席间设局、痛下杀手……景大人,宋某说的可有此事?”
“天子在上!诸位大人明鉴,景某冤枉!”宋略书话音刚落,景玗便顺势丢开木刀双膝跪下,向众位大臣张开双手,以显示自己并无携带暗器、图谋不轨之意——听罢宋略书的言述,景玗已了然对方是要把楚王屈杀自己的暗局破开到明面上来:一旦将楚王与“朱皇”的不法勾当先行摆到台上,那么今日之事就是楚王“先下手为强”的故意构害,自己或许能得到辩白洗罪的机会。虽然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南方诸州并田流民一事与楚王一伙确实相关,但眼下已是刀在项上,不得不发了。
“宋略书!你莫要空口胡说!”刚才还怀抱姒昣呼叫御医的楚王此刻也压不住火了,站起身来指着青衣老者便破口骂道,“无礼老贼!不过一介白身草民,天子特许尔等入席已是恩典,如今竟然敢胡乱攀咬皇亲,诬陷本王……来人啊!还不快把他拿下!”
楚王一言既出,虽然明载物与柳相徭并未急于动手,但自有不识厉害的侍卫内吏冲上前来,想凭人多势众拿下宋略书。却见青衣老者冷哼一声,手中梅核一闪,正中一名侍卫眉心,那侍卫只来得及“啊呀”一声便仰面跌倒,众人看时,已是断了气息。宋略书三指相合将酒杯捏碎成十来片,朝台下众人傲然一笑:“我却要看看,今天这台上可有哪个能拿下老朽!”
“老夫便要试试。”一声洪亮的长啸,伴随一道白影从湖面上飘然而来,直扑船厅台前。众人应声回眸,那楚王更是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对白影摇手大叫道:“杨敬行,你来得正好!快,快替本王斩了这大逆不道的刺客贼子!”
白影在船舷边落脚站定,周身上下只有鞋袜和长袍下摆稍有些濡湿。来者是个比宋略书更为年长的老人,一头华发被玄玉冠束得整齐,三尺银须搭配绣金白袍临风而立,端得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只是负于背后的一把青锋长剑反射着冷冽月光,为来者平添了三分寒意。
“‘天一剑’,杨敬行杨太傅……”船厅上的臣工之中,不知哪个小声嘟哝了一句。白衣老者登船后并不停留,抬脚便径直走向位于船厅正中央的舞台,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无人敢于直视其青剑锋芒。
“杨兄,别来无恙。”见白衣老者踏波而来,宋略书的心中也是暗道一声不好。然而他毕竟于武林中半生蹉跎,表面上丝毫不露怯色,反而扬手丢掉茶杯碎片,向对方遥遥一礼道,“杨兄便是想拿下老朽,也得先听老朽将这来龙去脉一并说解与你,否则即便是杨兄屈尊亲来,也未必能将老朽留下。”
“老夫只管将扰乱天子赐宴的贼子拿下问罪,你若有冤屈,自去告予那大理寺诸卿。”杨敬行扫一眼脚边被宋略书一颗梅核击杀的侍卫尸体,青色长剑自背后摇曳而出,划出一道青虹,“在场涉事人等,若不束手就缚,可别怪老夫的剑无分亲疏尊卑。”
见杨敬行拔剑,在场众人除了宋略书和跪着的景玗,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秦王张嘴还想嚷嚷些什么,被明载物牵着袖子赶紧搀了下去。偌大的船厅舞台上,一时间便只剩下一青一白二位老者相对而立。有好事的官吏站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窃窃私语道:“今儿真是稀奇了,‘天一剑’对‘铁尺衡天’——两位‘天下十一仙’居然要伸手见真章……这可是历届‘天下会’都不曾有过的大场面哪!”
宋略书原本是想在台上揭露楚王罪状后伺机哄乱船厅,带走景玗,但如今杨敬行到场,满船的官员侍卫便如同长了主心骨,安静肃穆得有如校场操练一般。眼看着逃脱计划难以为继,而一场鏖战却无可避免,宋略书微微转头,向景玗和“玄王”穆向炎分别丢了两个眼色——后二者即刻会意,穆向炎大步上前押住景玗,看似是在束缚罪嫌,实际上却杜绝了青朱二圣在宋杨二人动手时趁乱暗算景玗的可能。
“船厅狭小,恐误伤诸位大人性命,杨兄,借一步说话。”宋略书说完,便顺手拿起画屏边的一枝青铜灯台,青衫一晃便已经落在了距离船厅三丈多远的一条小舟之上。杨敬行也不怠慢,双脚点地化一道白影冲天而起,手中剑光几乎与月色相融,在半空中就划出数道蛟龙般的剑气,向小舟上的宋略书直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