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书店,福泽谕吉心情颇好,抄着和服袖子走在前面。
日光越来越烈,放眼路面上匆忙来往的大多都是家庭主妇。宫田日和的同龄人们都在学校里坐着,亦步亦趋跟在银发男人身后的稚龄少女怎么看怎么奇怪,惹得路边走过的巡警几次三番扫视这对奇怪“父女”。
社长先生全不在乎被人怀疑,领着女孩子在阳光下散了会儿步,忽然放慢脚步等她上前:“很奇怪吗?”
他的意思是:既然内山老板已经说了白送,还要额外花费更高代价作为交换,这样的事看上去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教育孩子,并不是提供了足够金钱便可万事无忧。
言传身教,比之学识更为重要。不论宫田日和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做的是将她向正道上引导。
小姑娘追着他的脚步停下,沉默许久才破天荒般大着胆子小声提问:“为什么?”
在本丸里,这三个字是她的禁句。
“人神”怎么可以不全知全能?
负责抚养教育“空蝉”的巫女不会言辞激烈的训斥或规劝她,她们顾忌着守卫在天守阁下的刀剑男士,生怕声音传出去被付丧神听到。但是每当审神者说出或是做出不符合时之政府期待的话以及行为时,这些同样从小被上层灌输“服从”的人总有数不清的办法手段让“空蝉”牢记教训不敢再犯。
再笨的孩子也懂得看抚养人的脸色,这是生物本能。
每一任“空蝉”都在最短时间内弄明白自己的职责——最好安静坐在天守阁中,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认命当好提供灵力的工具人。
一代又一代皆是如此,她默默承受着以“集体”之名强加的负重。
小姑娘低着头,看似自闭实则像只慢吞吞的蜗牛伸出触角,偷偷从刘海下觑探摸索着福泽谕吉的容忍底线。
察觉到被人温和纵容,孩子天性中的探索欲与尝试欲开始冒头。
——这个人和作之助一样。
看上去不苟言笑,心地比蝴蝶和花朵还要温柔。
福泽社长挑了条不晒的路,刻意放慢脚步关照身后怯生生的孩子:“免费的东西,实属世上最昂贵之物。因为你不知道该为它付出多少代价,实际情况又往往要比想象中糟糕数倍,容易叫人心生不平。”
没有被训斥,也没有被惩罚,甚至还得到了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有道理的答案。
宫田日和堵在嗓子眼里的气总算松开:“这样啊……”
“是的。付出方有回报,等价交换才是基础。当然了,为人处世也不可太过执拗……”他顿了顿,假装自己不是这种耿直老实人:“不过那些事等你再长大点便知道了。”
自家孩子,既怕她学得油嘴滑舌,又怕她老实过了头出门在外受欺负。福泽先生拿出当初忽悠江户川乱步的功力继续忽悠宫田日和:“小孩子懂得少,大人懂得多,待你长大成人,世上很多道理就都自然而然会明白。”
“哦!”女孩子跟着点头,无比认真,眼底浮现出稀薄的期待:“长大可真好啊!”
从来没有哪一代“空蝉”能活到成年。
严格说来,依照伦理要求,受精卵分化的第十五天就应该结束实验与培养,这是种约定俗成的束缚。要不是奉行虚无主义的时间溯行军来势太猛,时之政府也无法获得特别许可,进而委托科学院“制造”出零号本丸的审神者极其副本。
所以说对“空蝉”的处决令本质上是人类的集体自我保护,就这一点而言,议会并没有做错。
这也是付丧神默许神官和巫女们带走审神者的原因。
“我可以长大吗?”
袖口布料被小手抓紧,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里疑惑远大于渴望。
福泽谕吉猛然转身,他低头看到表情缺乏的女孩张大眼睛,阳光透过迷雾折射出眼底清澈的紫色:“我能被允许长大吗?”
这一刻她的声音飘忽且空灵,视线在对方双目间游移。就像乍闻喜讯以至于不敢相信那样,渴求答案的同时不断自我怀疑。
弱小生命对“生”的渴望在沉默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她在向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人追问求索。
福泽谕吉说不清心底到底是种什么滋味——怜惜、酸涩,以及数不尽的责任感。
谁能忍心让这个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呢?
厚实粗糙但十足温暖的大手压在她头顶轻轻揉动,社长先生颔首沉声道:“可以,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成长。”
“我会保护你,在你长大之前。”他将女孩子搭在额头的刘海理顺,放下手任由她再次攥紧自己的袖子:“走吧,回家。”
“……家?”
宫田日和没有“家”的概念。
付丧神们的关怀被屏蔽在天守阁之外,他人的同情怜悯只能为她争取个温和些的死刑方式。
零号本丸不是她的家。
至于织田作之助……并不能指望一个不善言辞的十六岁少年突然开窍变得舌灿莲花。就算他心里已经把宫田日和当做“家人”看待,嘴上却是半个字也没吐过,不怪女孩子听到“家”字一脸懵懂。
就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被人领养的小流浪猫。
既视感过于真实,福泽先生差点戳着她的脑袋说出“给我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