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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人海微澜 十六(2 / 2)


学生的脾气不太好,听不得这话,一听她这么说,投来的目光似冰锥,扎在她心上汩汩冒血,十音连这话都不敢说了。

但是,每天晚上下班,学生都会送她回家。十音回头笑着说“再见”,对方“哼”一声,也不流连,转头就走。

总而言之,梁孟冬同学生气的方法十分独特。

即便见面就是冷战,他也必须每天都见。有的时候实在临时有事,他也不联系十音,直接通知琴行换课、补课,一节课都不缺。

树上的叶子凋零了大半,就快入冬了。

十音从家里带来的衣服不多,出租屋像个螺丝壳,地方周转困难,带来的东西只能用一些、整理一些。所以十音发现她那两箱毛衣、棉衣和大衣,在搬家途中被辗转弄丢,距离搬家已经好几个月,无论如何都追溯不到了。

十音有些心酸,她已经很拼命地赚钱,以为到了年底就能缓解。

但她毕竟没有当过家,和妈妈新安的这个家,太多东西需要添置,一开头的花销如流水。

她是头一次遭遇这样的窘境,冻到瑟瑟发抖,忽然没有衣服过冬。

妈妈劝她买一件去,可又到了交租的时候,资金周转早就不灵了,琴行的工资是预付给她的,没有可能再支一份。

妈妈拿出来一柄琴弓。

妈妈有两根象牙弓,这一根是有些来头的法国货。卖琴的时候,妈妈特意没有卖掉她的两根弓。十音知道妈妈的另一根象牙弓,上头的雕花更美,那是爸爸留给妈妈的,她肯定舍不得卖掉。

卖琴的手续,是妈妈在W市办的,十音拿着琴弓,第一次去了典当行。通荣典当行的鉴定师很专业,估价在妈妈给出的心理价位之上,十音很快就拿到了现金。

十音记得很清楚,那天落了第一场冬雨。到家之后,妈妈问她衣服买了吗?十音其实是去商场看了的,但那件衣服一般般,她反而有些犹豫,暂时还没落手。

妈妈笑她太挑剔了,傻加加,保暖要紧呀。十音笑说,我们买得起就行,慌什么?毕竟手上有一点点存款的日子,踏实。

那晚孟冬送她到家不久,就下起了雨。十音担心孟冬淋雨,重逢后头一次给他发了消息,问他有没有地方躲雨,有没有淋到。

孟冬回复了句:不用你管。

这也是重逢后孟冬头次回她短信,十音开心了一个晚上。

夜里的雨下得尤其大,小屋里下起小雨。十音从前听说过,老房漏雨,难免的。

次日听房东的意思,是要她们母女多少负担一些维修费用。十音认为房东提的比例算是良心、合理,心里十分庆幸昨天的决定。手里要有存款,以备不时之需。

她有规划,天还没有冷到那个份上,她暂时可以多穿几件单衣。

S市没有暖气,等实在天寒地冻那天,她也得先给家里装个空调,房东已经同意打洞了,到时还得考虑电费呢。

那个时候存款肯定就够了,她可以买件略贵一些的,不用太将就。

次夜孟冬再来上课,带了鼓鼓一个大包。课后他照旧不说话,一路送十音到家,才将手里那包东西递给她,示意她打开。

里头是件黑色棉衣。

“我……我不怕冷啊。”十音当真窘透了。

在那条暗巷,孟冬依旧一言不发,却有些气鼓鼓地,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那夜孟冬搂了很久很久,十音舍不得逃开,也不想他撒手,这怀抱太温暖。

暖到她落了泪:“孟冬……你就真的一直不打算和我说话么,我认了好久的错。我不用你给我买东西,你原谅我就好了啊,回来就该找你的,无论如何都该先找你,我错了。”

孟冬将怀抱紧了紧,终于开了口:“这是我的衣服,没有特意买。”

“是么,”十音往他胸口蹭泪,“但我不冷,真不冷。”

他一个洁癖,胸口都被她蹭脏了,还是不撒手。

“随你,要么你收衣服,要么我不撒手,”孟冬说,“整个人冰棍一样,外套里穿了几件单衣?”

“三件。”

“哼。”

“孟冬,可你的衣服太大了啊。”

“大什么?估计我初二就穿不下了。”

后来十音才知的确是巧了,孟冬念初一时,表弟上家里玩,回家夜里降了温临时借穿,还来时,棉衣收在外公衣柜里一直忘记清理,这才有了这么一件遗珠。

“那好的,谢谢你孟冬。”

“旧衣服谢什么谢?到底收不收?”

“想收的,但又不想说我要收。选项不是要么抱,要么收?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一抱就是那么久,幸福得我有些头晕。”

“哼,油嘴滑舌。”

他没有松开,捉了她的手放到怀里捂。十音任他搂着、捂着,一直搂到对面街旁卖臭豆腐的夜间摊子都打了烊。

--

初次走进典当行时的忐忑,无时无刻不在为生计奔波的疲累,被爱人拥入怀中抚慰的那一刻,那种人世间无以伦比的暖。

在后来的岁月里,十音总觉得,即便此生再不能与孟冬重逢,只要记取那个初冬的怀抱,就足够抵挡她一生的寒冬了。

眼泪是真的,连心酸都真实。

十音回想起那一年的自己,无数心事翻涌。云海作势要替她擦眼泪,十音一把夺了纸巾,自己埋头拭。有了眼泪的掩饰,情绪的表达要容易得多;云海的角色反而是最难的,他既不清楚剧情,还得配合着演完。

十音倾诉完那段跑典当行的经历,文静大概受了十音的感染,有点想家,在向云海打探。云海苦笑着说自身难保,他只知文静的弟弟去了沿海的城市打工,其他的一概不知。

监听器那一头的人,大约正忙着确认信息:某年某月某个初冬下午,一个女孩子、通荣典当行、典当物为象牙琴弓、具体金额、五十来岁戴眼镜额头上有疤痕的鉴定师……

这些信息真实存在,典当行现在应该还开着门,如果那位顾先生有点门路,确认想必不是难事。

果然,消息很快来了,监听器那头在通知文静:“可以了。”

十音猜测,可以了的意思大约是,琴弓的消息他们已经与典当行那边初步确认过了,会继续跟踪弓的下落,这边可以先放人,不宜打草惊蛇。

看来他们对云海和十音的身份本身兴趣不大,大费周章设下这场筵席,预备了那么多珍品、藏品引出话题,只为打探那柄琴弓。

自从水疗餐厅散席,十音迅速汇报完,一开头还在打趣云海,在回味文师姐看他的眼神。

“你当年究竟把人怎么了?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姑娘,你真的一点心思都没动过?没动过你的问题就更大,家里那位年纪那么小。啧啧啧。”

十音在开车,云海对着黑洞洞的空气吐了口烟,哑着嗓子笑:“家里家外都没心思。当年中二,老子自认胸有青云志,儿女情长是什么?”

“真的?”

“嗤,我用得着骗你?特别是当着你家那位大师,话可不能乱说,哥在感情上,从来发乎情、止乎礼。”

云海吊儿郎当的嗓音里来这么一句,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意思了,十音有些感动:“道阻且长,老大我永远是您的后盾!”

居然被云海嘲笑:“你个泥菩萨。”

“……”

果然,十音很快就不能淡定了,她一直在拨孟冬的电话,却迟迟不通。拨打酒店房间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无人接听。

十音决意取了装备,直接前往孟冬酒店房间:“夜长梦多,我怕他有危险。”

“好。”

无论爸爸在弓中藏了什么秘密,本来预备在何时何地见天日,现在是见天日的时刻了。

**

十音有酒店门卡,窗帘拉得严实,房间极暗,只有电脑泛着苍白幽微的辐射光。

琴盒开着盖躺在行李架上,一眼扫去该在的都在,安然无恙。

她更急迫地想要确认,人去了哪儿,是否无恙?

屋子里有隐秘的声波,有点像手机屏蔽器。

十音很快找到了,那枚屏蔽器就安放在床垫靠近床板的夹缝里,她动手关闭后,那种隐秘的异响消失了。屋子里应该没有其他监听设备。

是谁安放的?她和云海离开的时候,屋内是有信号的。

此刻她紧盯浴室的门,门缝内隐隐有光,但里头只有略嫌喧嚣的风机声,听不见人的动静。有呼吸声么?风机的声响有点大,很难分辨。

十音不敢出声,她按动手机发送信号,通知云海找人立刻去查监控。

她足足盯了那扇门五分钟,浴室内居然有了水声。

“咔哒”,十音将那把92.式上了膛,举枪对准了浴室门。

这趟任务条件艰苦,她离开南照时是被培训处借调,离开检查站后她无权持枪。身上唯一的枪,是那夜在检查站,胡子师兄给的。

十音保持这个动作,听见有人在浴缸里起了身,而后是冲淋声、浴巾擦拭身体……

灯光从门的缝隙中骤然宣泄而出。

刚出浴的人腰间系了浴巾,正擦拭头发,望着眼前人的姿态,显然是定了一定,过了会儿唇角才漾起了笑:“这么重口?需要我怎么做?这样?”

他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意搭在了门把,作势要举双手。

十音缓缓收了枪,一边安心按动手中的旧式手机打字,一边深呼吸,差点有泪奔涌:“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点累,刚才睡着了。”

她仔细分辨浴室内依旧的隆隆声,那抽风机的声响是过于大了。

十音手边的消息刚发出去,脑袋已经被手动摁入那个胸膛,闷闷的。她能感知有滴落的水珠从上滚下来,洇湿她的面颊:“调皮鬼。”

身子凌空的时候,气息灼得她耳烫。

“呃,孟冬你得收拾一下,放我先下来……”他炽烈火热,十音根本没有办法解释。

“哼,我收拾?弄那么大阵仗不是为了收拾我?如你所愿。”孟冬说话的时候,云海正巧推门进来。

“咳,对不住。你俩先收拾?我回避。”

**

酒店房间不安全,总机端有人故意切断了孟冬房间的电话。而唯一有机会安装手机屏蔽器的人,是酒店的送餐服务生。

他来送餐的时候提出为梁先生开床,这是正常服务,孟冬没多想,发现没有冰水,他自行去楼层走廊里取了一次冰块。离开时间不长。

云海已经在让吴狄跟踪S市的通荣典当行,看看是什么人在跟踪那根琴弓。

服务生的背景,外情可以帮助调查,但目前需要调查跟踪的点越来越多,杜源、可能出现在沧东的其他力量、文静及那位顾先生、孟冬房间……

它们之间暂时还无法连成点和面,人手奇缺,苗辉厉锋那边的审讯工作今晚告一段落,人要明早才到。

孟冬听完十音的叙述,径直打开电脑邮箱,问的是:“先看弓,还是先看照片?”

“照片?”

孟冬点点头,对着电脑打开那封邮件,将屏幕交给十音和云海。他的神态已经很平静了,但眼神里犹有讥诮:“我小时候琴拉得还行,被同学叫怪物,老天诚不欺我。”他这是在自嘲。

邮件是十天前,楚鸣老师自澳洲家中发来的。

楚老师言出必行,应该是将他所有藏品尽数扫描给了十音和孟冬。他俩一来没有接收条件,二来……孟冬当着云海告诉十音,他内心不是很想收到这封邮件:“我有一点在乎你的看法,但前两天听你说,不在意我是个怪物?”

一张张照片中,那个瘦削清矍学者模样的人,或坐、或立、或在与人探讨课题,他有三十多岁,比此刻的孟冬要年长。

他就是音乐会那晚,孟冬所收旧照片上的那个人。他的一颦一笑不似孟冬、神态也不像孟冬。十音无法想象,在这样的一张脸上,也能浮现出这种世故气,这人应该活得很圆润,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孟冬是永远桀骜的,他们的五官却一模一样。

“你不是的,孟冬。”十音望着孟冬沉静无波的脸,体味他刚才独自阅读邮件时的心境,心痛入肝肠、骨髓,“做这个决定的人才是怪物。”

楚鸣老师精心地为每一张照片都标注了姓名,任远图、任远图、任……

十音很快扫见了两个熟悉的名字:柯语微、顾文宇。

顾文宇这个名字,十音只听孟冬提过一次,今晚总在脑海中搜寻顾先生,现在想起来了。这就是他在父母房门外的那晚,他们说起的那位,传闻中已不知去向的人。

“北溟的师弟,却对语微言听计从”。

作者有话要说:云海:长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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