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语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谢晅略显亲密的动作。
谢晅感受到季语的抗拒,也不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淡淡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绝不会告发你女子的身份。”
季语抱着手臂看他,声音清冷:“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谢晅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除了死在你面前,别无他法么?”
“你救了我两次,按理说我该好好谢谢你,更不能不择手段地害你。只可惜,女子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就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为了我家人的性命,我愿变成这世上最恶之人。”
明明是如此无情的话,她的语气依旧是轻柔的,像是在面对心爱之人。她甚至对他甜甜一笑,恶毒与温柔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矛盾又迷人。
谢晅叹口气,又细又缓:“我知你不信我。你在这里孤立无援,是杀不死我的,不如索性歇了这心思,以后再作打算。”
季语一只手托着腮帮子,歪了歪头:“你虽清冷寡言了些,城府却极深,自然也猜得到,我对你的亲近不过是拉拢你的手段。况且,当初渡河一战,你早已发出信号弹,我却怕你谎报军情,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才率领众将士渡河增援,害你差点死在梓籁河畔。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会喜欢我。这些恩恩怨怨,你都一笔勾销了?”
谢晅抿唇不语。
与她相见的那一刻,就像他人生的一道分割线。他的过去是看不到尽头的厮杀,画面几乎全是破碎的血红。是她一遍一遍描绘上鲜艳的亮色,像一束娇俏而烂漫的光,直直照进他满是杀戮的人生里,一下便将他无边无际的绝望撕的粉碎。纵然是假的又如何,他自幼在尸山血海中走来,从没有人这样柔软地对待过他。
沉默半晌,谢晅突然开口道:“你曾经和我说,周幽王为博得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我那时笑他蠢,只因美人一笑便将城池乃至国家拱手相让。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了。”
他的话就在耳边,克制而低沉。季语那荒废贫瘠的心底,悄无声息开出一朵花来。但她面上不显,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我倒是不知,你也会这般花言巧语。”
季语话音刚落,有个哨兵骑着快马驶至二人面前,慌慌张张下了马,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朗声道:“圣旨到!谢晅领旨!”
二人一言不发跪在地上。
哨兵展开圣旨,一字一句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晅勇武善战谋冠三军,永康十一年冬授翊麾校尉。爱卿不负众望,一路势如破竹直取辽国腹地,朕心甚慰。今加封谢晅为骠骑大将军,领兵边关。钦此!”
“臣领旨。”
哨兵又道:“还有旨意。季语不远万里跋涉边关,朕知你一片丹心,现命你即刻启程回京,不得耽搁。”
谢晅的心头猛地撞了两下,神色有些怔忡,半晌才反应过来。
季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从他生命里消失了,就像她当初突如其来的出现一样。或者说,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季语上前接了旨,朝谢晅作个揖,吊儿郎当道:“给谢将军道喜,恭喜谢将军高迁。”
哨兵出声提醒季语:“御史大人还是赶快收拾行囊,即刻启程吧。”
季语有些惊诧:“为何如此仓促?明日再走,也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哨兵凑到季语耳边,窃窃私语:“丞相的势力又扩张了不少,如今圣上实在是四面楚歌,急等着大人回京呢。”
季语深深皱了皱眉心,吩咐哨兵:“你去南面第三个营帐,找一位名叫红寇的姑娘,让她马上收拾行囊。”
哨兵领了命,骑上快马离去。季语一回头,看见谢晅独自一人站在身后,仿若世间皆是空无一人的孤寂。
“是不是应该好好告个别?”季语缓缓叹口气,似乎有些苦恼,“此去甚远,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圣上的诏书来的着实早了些,连声再见都来不及……”
“不会来不及。”
季语闻言一怔。
谢晅直直看进她眼睛里,似乎在强忍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再见,季语。”
这举动着实有些幼稚的孩子气了,季语忍不住朝他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糯米小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后会有期,谢晅。”
海内虽有知己,可从今以后,这偌大的边疆,再没有季语了。心口好像破了个洞,冷峭的寒风和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直直往心里头灌,又疼又麻。喉咙里仿佛结了冰渣子,谢晅张嘴都觉得疼,但仍缓慢而郑重地说道:
“后会有期。”
季语看着谢晅清冷的眉眼,一时间有些恍惚。回京之后,再回想起他冷淡的模样,大概也会心存不舍吧。她心中略有叹息,声音里难免带了几分情真意切:“最后奉劝你一句,别来京城。我虽然在边关孤立无援,在京城里总归有几分势力。你若来了,我可能真的会杀死你。”
谢晅避而不答:“回了京,别忘了我。你欠了我那么多人情,得记得还。”
季语难得一本正经地回他:“忘不了。”
耳边忽然有声音清脆道:“大人!”
季语侧头,看见红寇朝自己浅浅一笑,唇角的小梨涡陷进去两个小坑,笑容甜得似乎一舔就化。季语朝她点头示意,转身欲走,却突然被谢晅一把捉住手腕。用的力道很大,季语脆弱的皮肤霎时起了一圈红印子。
季语倒吸口凉气,斥道:“你发什么疯?”
谢晅不接话,一向清冷的眉目夹杂了一丝不正常的猩红,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怖。一双狭长眼眸里浓雾笼罩,像是有什么在挣扎翻滚,奋力挣脱开束缚的锁链。
谢晅的手心炙热滚烫,被他触碰的地方似乎也要随着一起燃烧起来。季语此刻才知道,只是一个简单的触碰,竟会让一个人的灵魂有如此颤栗的感觉。一切开始失控,不管是心跳,还是心里莫名涌出的情愫。
在那根弦绷断之前,季语猛然往回抽手。谢晅察觉到她的退缩,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愈发用力,季语恍惚间有种骨头要被捏碎的错觉。她有些吃痛,一字一顿道:“放手。”
谢晅松开手,似乎连心脏也随着她的离去而缺了一角,钝钝的疼。他轻轻闭上眼睛,狠狠压下心底蔓延的战栗情绪,再睁开来,又是那个冷静克制的谢晅。
“再见了,我的小姑娘。”
声音带着难掩的温柔缱绻,轻轻消散在风里,季语没听见。她朝着红寇走过去,挽住红寇的手上了马车,而后拐个弯儿消失在视线里。谢晅怔怔站了好久,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路的尽头。
他忽然无声笑了笑,笑容有些发苦。
每次分别,她从不回头看我。
马车渐行渐远,季语忍了许久,终究没忍住眼泪。她也不是自己以为的那般理智。
季语低垂着头,一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神色。从颈后落下的发丝遮住了季语的侧脸,红寇只看见一滴极为隐晦的流光滑落过她小巧精致的下颌,滴落在她的纯黑色官靴上,一圈圈晕染开来。
红寇偷眼瞧着季语,心底有些不解。御史大人一向沉稳持重,此刻竟也犯了孩子气。马车已驶出营地许久了,这会子再哭,谢将军也看不见了啊。
红寇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回看了看。直到视线模糊之前,谢将军一直持剑站在原地,身姿孤傲而挺拔。阴沉沉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这里,好像这辆马车带走了他极难割舍的东西。
驾车的马夫十分尽职尽责,除了必要的歇息外,马车一刻不停地往京城走。
离开大军驻扎的营地后,路过的第一座城池,便是燕础城。偌大的一座城池,只剩下一堆面目全非的断壁残垣。触目皆是尘封蛛网、破坏殆尽的废墟,再无半点当年的繁华热闹。
大军消耗了大量物力财力,损折了上万人马,夺回来的就是这样一片废墟么?
季语放下帘子,眼睫低垂,眸中神色半遮半掩。不管是不是如往昔一般繁华,只要收复了版图上的燕础城,就已立下了不世之功。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不知为何季语心里还是闷闷的,似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料峭春风里,满天杂乱不堪地飘零着去年秋日的枯茅。青壮年们早已望风而逃如鸟兽散,只余下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个个都蓬头垢面的,穿着被油渍汗浸的埋汰破烂衣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臭污浊的乌烟瘴气。
“老爷行行好,施舍点粮食吧!”
“老爷给口吃的吧,小的愿当牛做马伺候您!”
马车外由远及近传来几声乞求,红寇忍不住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了看。
一大批灾民夜以继日往南方逃难,他们大多因为战争失去了家园,逃到有粮食的地方是他们唯一的愿望。有几个饿晕累坏的人倒在地上,黑暗中的踩踏让他们直接在恐慌中死去。战争的残酷不仅仅是前线冲锋的士兵,百姓的苦难又何尝不是摧心伐骨。
马车外是无数逃难的人,待离得近了些,声音越发喧闹嘈杂。季语看起来不为所动,红寇心里倒有几分不忍。她知道挨饿的滋味,见这些难民衣衫褴褛面色饥黄,红寇颇有些感同身受。她自年少时贬至边关为女.支,又没有兄弟姊妹的帮衬,也是受了不少苦的。她虽然生得美,可心里总归有几分贵女的清高傲气。女.支.女身份本就是以色侍人,拼的就是房中术,她一个木头美人,自然比不上那些个放下身段的。她受够了挨饿的滋味,为了多吃几顿饱饭,少受几顿打骂,她也曾如此绝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