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有心提携季家后生,便私下问季太傅,他的儿子有几个可造就的。他说长子次子皆可成才,绝口不提小儿子。朕后来才知道,两个都是十足的草包,须帝王庇佑方能一世无忧。真正能谋善断的是小儿子季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藏着掖着不说。”
季语低垂着眉眼,眸中情绪半遮半掩。
可不得藏着掖着。季家的小儿子是女娇娥,不是外人眼中的俊秀男儿郎。
此事说来也荒唐。季母怀胎三月时,季家已有两个男丁。季父前往栖霞寺求女,方丈却将香火钱悉数退还,喟叹道:“若为男孩,则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将相;若为女孩,则命途多舛佳人薄命。”
天意弄人,这一胎终究是个女娃。季父便以男婴之名告知亲友,以男子之礼教导季语,希冀躲过一劫。不求她光耀门楣,也不求她相夫教子,只求她平安一生,也算遂了心愿。却没想到,京城春闱三试,时文、策论、诗赋,皆被季语拔得头筹。季语自此深得圣恩,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中枢,永康十一年授监察御史,巡按边关。
世人皆知季语圣眷深厚,却无人知晓平静下的汹涌暗流。圣上能保她一世荣华,也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女子的身份一旦被揭穿,便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但事已至此,已无后路可退。
季语正想得出神,又听圣上劝诫道:“朕知道,办这差事得罪人。爱卿只管放宽心,有朕在,还有人胆敢加害于你不成!”
季语于马车前欠一欠身,拱手恭顺道:“微臣不怕得罪人。事君惟忠,微臣此去边关,只要一心为了江山社稷,就不怕落个没下场。”
亲手将她送上马车,年轻的帝王满是殷切:“朕知你一片丹心。”
马车抵达边关时,已是十日后的深夜。季语冷着脸走下来,摆足了御史大人的架子,心里却知道,这是个不讨好儿的差使。被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官督察管教,将士们定是不服气的。纵然手里攥着官印,她也不过是个人憎狗嫌的官。
有一人疾跑到她面前,俯首道:“御史大人,将军今晚筹备了宴会,为您接风洗尘。”
那人说罢走在一旁带路,季语不疾不徐向前迈出几步,却见一少年于夜色中执剑而立。
季语脚步一顿。
“看剑柄处的图纹,莫不是前朝名匠赵靖所斫之剑?”
少年不答,只慢条斯理擦拭手中的长剑。
季语见罢也不恼,只意味不明地斜睨少年几眼。看他帽上的红缨与兜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手里的剑却是传世名剑。
良久,待少年收剑入鞘,季语才淡淡问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开口,带着变声期独有的沙哑:“谢晅。”
“雨以润之,日以晅之。晅,日气也。好名字。只可惜,这把剑杀气太重。”
一身厚重盔甲的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浸着夜间凉意的眼睛:“能杀敌就是好剑,你管这么多作甚。”
“战场上明明是用红缨枪杀敌,你这把长剑,又为何会有如此厚重的杀气?”
此时夜色正浓,季语大半张脸隐没在无边黑暗里,少年有些看不清她的眉眼。只隐约看见一截白皙小巧的下巴,和殷红的唇。
她忽朝他无声笑了笑,唇红齿白。
少年别开眼,隐隐的不自在。心中暗道,这新来的御史大人,实在是过于秀气了些。
季语待要开口说些什么,领路的小卒已有些等不及:“御史大人,宴会快要开始了。”
季语慢条斯理向前迈出几步,自顾自道:“谢晅,你随我一同去。”
谢晅一言不发跟了过去。眼前人是京城派来督察边关的御史大人,若是忤逆了她,定少不了诸多麻烦。
宴会上喧闹嘈杂,篝火明明灭灭间,谢晅看清楚了御史大人的眉眼。比方才黑暗处的匆忙一瞥还要迤逦几分,过于精致的五官雌雄莫辨,妖冶如志怪小说里摄人心魄的妖精。
不知是谁吹了声口哨,高喊道:“红蔻美人来了!”
季语闻声看去。
是个怀里抱着琵琶的风尘女人。一双绣鞋不疾不徐走至众人面前,裙摆微荡。众人皆眼巴巴直勾勾盯着,连落座于一旁的大将军也看直了眼。
季语不经意朝一旁扫了一眼,却见谢晅依旧端坐于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坚毅的眼神不像看美人,倒像是看美人身后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