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坊间传唱多年?,他?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落座的时候他?眼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往后多年?,周牧之最后悔的大抵就是当时的自己没有扭头就走,若是他?当时没有坐下,后来的一切都不是如?今这个模样。
“当年?的周福林也是不出世的奇才,连中三?元,金銮殿对答如?流,赢得满堂喝彩,即便对上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也是绝不低头,如?今——”说书人沉沉叹息,“当真是叫人扼腕!当年?才子也终于还是跌入了铜臭泥潭!”
茶馆里的人不少,吵吵嚷嚷,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沉了下去?,深刻的,破碎了。
其实这些年?来他?随着六殿下深居简出,但对朝廷的事却也并非全然不知,他?其实隐隐约约听?见过一些关于父亲的流言,结党营私,唯利是图,阿谀奉承,仗势欺人,甚至于买官贩官……
但他?原本以为,那只是谣言,那应当只是谣言而已,他?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是当世大儒,怎么会……
那年?秋天突然落雨,他?跟李云安回去?之时陛下已经移驾京郊行宫,他?们并不是什么显眼的人物?,甚至因为李云安的有意避世,宫中认识他?们的人都极少。
他?当时浑浑噩噩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为免陛下怪罪,李云安拉着他?从行宫后山绕路。
“住在此处的是大皇兄,因为身份……一直住在行宫之中,他?这里冷清,常年?没什么人——牧之!”
他?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已经被李云安拉着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到冰凉的石板他?方才有些回过神来,闷雷阵阵,他?刚准备抬起头李云安已经按住了他?,眼神里带着惊恐。
他?这才隐隐明白,可能并不是遇见什么贵人,而是他?们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事。
不远处的庭院里已经站满了人,宫人撑着伞候在一旁,伞下的美人艳丽逼人,染着血色的蔻丹的指尖抚过冰冷的长剑,眼里彻骨冰寒。
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大抵就是她了,桀骜不驯,气焰嚣张,眼里永远带着一丝轻蔑傲气,却偏偏是帝王最为喜欢的模样,无数美人在帝王眼前来来往往,占据帝王心间的依然只有她一人。
——淑妃。
跪在阶下的女人很陌生,生着平平无奇的容貌,搂着怀里半大的孩子,畏畏缩缩的眼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和怨恨。
“当年?以为爬上陛下的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如?今跪的不甘心?”长剑抬起女人的头颅,淑妃嗤笑了一声,竟是连用手都觉得脏的语气。
“婢子不敢。”那女人瑟缩的抬起头来,眼里泪光盈盈,虽然容貌并不出众,难得风情尤在。
“不敢?”淑妃笑声泛冷,“我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当年?趁我怀着深儿爬上陛下的龙床,又?服药在我之前早产生下这个孽种,现今还知?利用这孽种皇长子的身份笼络皇室宗亲,怎么,是觉得行宫偏僻呆的不舒坦想回宫?”
“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我是怎样把你赶出来的?”长剑在女人脖子上缓缓游走,划的越来越深,鲜血从刀尖滴落,将地面染的红透。
原本一直乖巧伏在女人怀里的少年?终于惊恐的抬起头。
“你、你莫欺人太甚!若是父皇知?——”
“他?知?又?如?何?”淑妃没有丝毫手软,手中的剑径直划过女人柔软的颈项,而后慢慢将剑尖移到尚处于震惊之中的少年?颈上,“现在,该你呢。”
“你——”
“我如?何?若是你们母子安分守己,我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可你们怎么就不知?安分守己呢?嗯?”
“去?年?元宵怂恿深儿在陛下面前出丑是你吧?你母亲给深儿房中送男宠,在饮食中下七经毒,不久前还在朝中收拢羽翼,这些本宫防住了也就没再追究,不想却叫你们觉得本宫软弱可欺了,皇长子,你说,是不是?”
“没再追究?”已经到了这一步,继续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了,少年?怀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双手徒劳捂在娘亲颈上的伤口上,声嘶力竭的吼?:“你又?凭什么说不予追究?我是皇长子!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你的儿子非嫡非长,有什么资格染指帝位?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明明我才是——”
“原来你心里一直这么认为?”淑妃的声音说不出的讥诮,“这就是你方才里围猎时对深儿出手的理由?还费尽心机将陛下引到这儿来?”
“皇长子,东宫太子!从今日起就不复存在了!”
少年?不可置信的倒下去?的瞬间,淑妃扔下长剑站起身来,冷冷俯视趴在地上逐渐失去?声息的少年?,声音冷的可怕:“对深儿动手的,都要付出代价——无论是谁。”
“今日陛下围猎,行宫不慎闯入刺客,皇长子和余美人不幸遇难,你们,听?明白了吗?”
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应声?:“三?殿下久去?不归,娘娘一直在行宫外找寻三?殿下,奴婢一直随娘娘呆在行宫外。”
一场谋杀就这样尘埃落定——哪怕死去?的是皇室长子。
周牧之和李云安就藏在树后看着皇长子死在淑妃剑下,直到内侍将一切全部清理干净,再故意伪装成刺客行刺的模样离开后才敢大声喘气。
直到彻底没人他?才敢踉踉跄跄的走出来,此时他?才发现方才自己竟然一直紧紧握着李云安的手腕,李云安的脸色同样不好?看,甚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殿下,没事了,没事了……”他?自己同样吓的不轻,却勉力去?试着安慰李云安。
“谁在那里?”
去?而复返的内侍,尖锐的嗓音叫周牧之心跳猛地一顿,而后他?拉着李云安的手疯魔一般拼命朝来时的路跑。
淑妃在宫中一手遮天,竟然敢杀一个皇长子,再杀了知情的六皇子又?能如?何?
后来的经历几乎是周牧之一生的噩梦,愈渐漆黑的天色,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倾盆而落的大雨,他?不知?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半大的少年?的荒野里疯狂穿行,跌跌撞撞,终于还是被人追上了。
——却不是想象中的淑妃,而是负责此次围猎的国舅爷,寒光凛冽的刀剑淋着大雨,眼神仿若择人而嗜的恶鬼。
看见李云安的瞬间似乎有所犹豫:“大人,是六殿下,我们——”
“不行!”国舅爷回答的简短,“这两个小崽子看见我们留下证据,不能放过,左右都是淑妃的罪过,杀!”
刀剑落下的瞬间周牧之下意识的扑到李云安身上,他?已经不知?到底是这些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自己愿意为了他?豁出性?命,他?只是死死抱住了这个人,告诉自己除非生死不能分开。
那是他?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见李云安的声音颤抖,带着那么明显的哭腔,喊他?的名字,大雨磅礴儿而下,打在他?脸上,他?握着李云安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安慰:“殿下,我没事,没事……”
所以,你别怕啊……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挨了多少刀,神志已经模糊的时候似乎听?见李云安抱着他?,声嘶力竭的哭喊:“父皇,救救牧之,儿臣求您了!”
后来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场梦,恍惚中似乎被人划伤了脸,他?不断的昏迷再清醒,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却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李云安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终于神志清醒一些的时候看见陛下站在床前看着他?,眼神还是入宫那一日所见一样的威严,只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陛下没有开口,只是将一块玉佩放在了桌上,眼神古井无波,许久,方才淡淡?:“周家全家一百三?十一口的生死,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了。”
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是周牧之,他?是李云鸿,出身卑微的皇长子,一直养在行宫别院,十三?岁时被刺客伤了脸,修养了半年?才救回一条命。
后来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各路皇亲大臣过来询问,他?一律都是这个说词。
事情的真相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渐渐明白过来。
大抵是皇长子对三?殿下动了杀心,在围猎中对三?殿下下了杀手,护子心切的淑妃便直接对皇长子动了手,他?们原来看完出去?时应当是无事的,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后在淑妃处理完一切后去?故意留下证据,他?们恰好?碰见皇后的人,而后被国舅爷追杀,打算斩草除根。
至于陛下——
淑妃在此事中棋差一招被皇后算计,皇长子身死,淑妃的物?件掉在当场,服侍的人尽皆身亡,淑妃的罪名已经坐定,除非皇长子还活着,否则根本不可能脱罪。
而当时情况危急,皇后咄咄逼人,陛下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与皇长子相似的少年?,他?当时正?好?命悬一线又?正?和皇长子年?岁相当,只要毁了那张脸——周牧之活下来唯一的意义就是保住淑妃的命。
有时候他?真的不能明白陛下,他?明知淑妃心狠手辣,甚至亲手杀了他?的长子,却还不惜一切的保下她是为什么,他?不能理解一个帝王的爱情,就像他?不能理解自己当时为什么扑在李云安身上一样。
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他?却单单劳心劳力的护着杀了他?儿子的女人,皇室果然就是一群疯子,有太多的密辛,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通这一切的时候他?在进山的山?上,新?建好?的清心观是陛下为他?准备的长久的幽禁之处,远离皇城,再不闻钟鸣鼎食。
在这之前陛下已经囚/禁他?整整三?年?,父亲因为贪墨被贬为小吏,周牧之则在那场刺杀中因忠心护主而死,他?是李云鸿,一年?四季戴着一张虚假面具的李云鸿。
他?,如?今是李云鸿啊。
而后的四年?他?在山林深处修身养性?,山中悠闲却也寂寞,他?平日里只能看看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研究医药,炼丹,并乐此不疲。
四年?后的某个清晨小童说有故人到访,他?当时正?在练丹,闻言怔了一下:“我哪里来的故人?”
故人,他?连过去?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故人?
“原来我在你心里算不得故人,那,算什么?”
修长是掌心落在他?眼前,耳边的声音熟悉的叫他?几乎心脏骤停,很久以后他?方才敢回头,眼前的少年?褪去?青涩,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他?,眼里盛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牧之,别来无恙。”
这漫长的四年?里,二皇子和皇后接连病逝,淑妃因为外戚的缘故始终不得封后,但在宫中终于是一手遮天。
而一直深居简出的六皇子终于开始渐渐露出锋芒,颇得陛下欢心,一个月前更是封庆王赐淮南封地,不日便要远离皇城。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陪着李云安在山上步行,多年?过去?,他?们再也不是当初稚气的孩童,相对无言许久,李云安先开了口。
“我当初待你好?其实是看中周大人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国子监那次我其实知?二皇兄打的什么主意却还是自己凑了上去?,我的母妃生我的时候中了毒,母家远在淮南,在朝中无所倚仗,便只能深居简出低调行事。”
“上元灯节那一日也是我故意叫你听?见那些话的,周大人亲近二皇兄,我不得不提点你,以期你能传信给他?,让他?多加掂量,我从前待你好?都是骗你的,都是做戏罢了。”
他?听?的很认真却没有接话,很久之后却开始说起自己:“我父亲确实曾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他?赶考那一年?与我娘亲相识,高中状元时风光娶我娘亲过门,却在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因为刚正?不阿惹怒权贵被贬到穷乡僻壤,后来我娘亲因为生产之时缺医少药难产而去?,父亲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他?从那时发誓不会再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开始贪慕权力和财富,并且一步一步爬回了皇城。”
“我其实早就知?他?暗中依附于二皇子,父亲曾经给我递来消息让我盯着你,他?已经为我铺好?了路,只待日后成为二皇子的心腹,便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我从一开始就是皇后娘娘的人,当初国舅爷追杀你我,其实根本没有要杀我的意思,这也是我为什么被砍了那么多刀还没有死的原因。”
”所以,当年?那些我也是骗你的,”他?回头对着身边的人微微笑了笑,仿佛有什么慢慢松开禁锢以久的束缚,眼前朗月清风,一片清明:”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啊……”李云安微微怔忡,“那你当年?,为什么拼死也要护着我?”
眼前的人目光灼灼,他?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只是漫不经心的露了个笑:“我前两日刚刚好?炼了一炉子养气丹,对你的天生体?虚似乎有些好?处,怎么样?可要试一试?”
对面那人不甘示弱的回敬:“我前两日保荐周大人外放青州荥阳,这里有一封家书,你是看还是不看?”
山月如?钩,雾气朦胧,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世事真假。
或许,这世事其实都是半真半假。
作者有话要说:深更半夜瑟瑟发抖的更新
我其实有点喜欢他们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