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陡然明白,这是在争执宗族一事了。
林如海语气冰冷:“将事情推入深渊无法转圜的,与今日执古礼半步不肯想让的还是一人么?”
“苏州与扬州本就是两回事,父亲何必为了一己之见而将两者混淆而谈?这几年间从未有人在我与固也面前提过母亲为何合离,我们也从未追问其因由。父亲打破祖母誓言南下回扬州,为的是甚父亲心里自来清楚。而今是为长久之计,父亲怎么不上心?”林乐曦问道。
林如海一噎,这事儿过了几年,他早已忘诸脑后,他们居然还记得如此清楚。“我自有我的道理。”
“古之礼法,亦为道理。”林乐曦道。
一句话辩到这里也该结尾了,不然就没了意思。林如海深感无力:“你既提倡古礼,祭祀一事,你来操持便是。”
“谢父亲。”
“阿姐!”林乐旭唤住离去的林乐曦,“阿姐说你那许多,只是为了从太太手里将祭祀一事握在自己手里?”
林乐曦看着这个渐渐开始明白的弟弟,淡然一笑:“你知道我并非贪权之人。”
“那阿姐争论古礼,是为宗族。”
“自然是为了宗族。却不是为了苏州那般的祖宗,而是为了以后的宗族。”林乐曦一句话说的林乐旭实难理解。
“阿姐,到底何意?”
林乐曦抬手,抚平林乐旭蹙起的眉心,轻轻揉开:“世家由来于传承,传承为何?为同心。阿姐只希望,这一世活的不那么痛苦罢了。还记得阿姐与你说的么?要你如何?”
林乐旭深吸一口气,垂眸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有许多事总要经过才知晓其中厉害。将来林家必然由你传承,你要做的还有很多。可这一条,却是最为根本的。官场上的圆滑,人情练达,也许需要你虚与委蛇,只是你的本心为着甚,你自己却要十分明白。林氏一族自商周伊始便存世,天下太平时出世,战乱时避世方得以保存嫡支血脉代代相传。在旁人瞧来,是懦弱了一些,世家要的传承,林家却是祖祖辈辈都在奉行。今生我说穿了祖父留下来的字条,揭破了嫡支脱离宗族自立一事,已然是坏了规矩。可阿姐不悔,至少,我们未曾丢了祖宗的本心。为的,亦不是功名利禄。外人所言,我皆不在意,只是不愿你们受我多累,断了前程。”林乐曦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苏州要的权势,来为自家人谋私利,这是林乐曦所不能容忍的。
用祖父父亲以及弟弟从前现在将来的所有来为他人做嫁衣裳,试问有谁能大度无私至此。践踏祖宗的功绩,踩着好容易才积累的声名,犯人神共愤之罪,要是不惩罚,林乐曦做不到。
“世家最在意的传承,不是世俗之利。没了宗族,还可以再有,可如果没有了嫡支,林氏这几千年出世避世为的又是什么?”这些东西,在林姚氏去后,叶翎回来的头一桩大事,便是要林乐曦明白,世家到底是如何积淀传下来的。尤其是在林乐曦壮士断腕,亲自斩断了苏州这条臂膀之后,这件事便已迫在眉睫。
林乐旭读了这么些年的圣贤书,孔孟之道如何不知。“阿姐的意思,我明白。我们没了苏州的宗族,还有姻亲可靠,将来繁衍自会有宗族。可苏州没了我们,不过就是一盘散沙,随时能散。阿姐不就是知道这个才下定决心要与苏州断舍离吗?”
“你能明白这些,足见你用心。的确如此。可你莫忘了,姻亲有的是利益,并不是真正的用心盼你好。京都荣国府已逝的大太太,张家的姑娘,你可还记得?”
那个温婉的女子,林乐旭记得。
“她一走,荣国府两房的龃龉再无法遮盖。张家也是断舍离,抬走了她的嫁妆,与荣国府断绝了关系。初始我也觉着如此甚好,丢掉了一个麻烦,换来了大好的局面。却偏偏忘记了这位太太还留了两个儿女,一个已近婚配之年,还有一个,年纪甚小,还是个女儿家。那是个虎狼坑,万一卖了这位姑娘,张家只怕也不好说些什么。”林乐曦感叹道。
“所以阿姐去信提醒?”林乐旭知道林乐曦送过一封信去京都张家的,“那他们如何作为?”
林乐曦将被风吹开的斗篷襟口拢了拢:“男儿去了张家书塾念书,女儿隔三差五能去张家小住。好在张家女子甚少,她去,也能有极好的照料。我与你说这些,也是望你知晓人与人之间的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道清楚的。今日既提了张家与荣国府的恩怨,你回去不妨细问问林诚家两口子。若是明白了,回来自能好了。”林乐曦说罢,将手里的暖炉放到了林乐旭有些冰凉的手里,自己拢着暖手筒一步步往回走。
林乐旭愣神,连自己何时回松涛馆的也忘了。小厮长庚见了,开口劝道:“少爷不必担忧了,小姐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道理。总之,不会害了少爷就是。”
“我知道阿姐,空穴来风之事她从不信。如此,定然是有了依据才会如此说话。长庚,我要见诚嫂。”林乐旭回想着阿姐说的话,他的确是该了解些内情了,不能总是让他阿姐替他将那些事都挡在门外。
林诚家的来的快,待知道用意时,有些吃惊:“少爷怎的想知道荣国府之事了。那里头腌臜的很,不是少爷这个年纪该知道的。”
林乐旭心头一沉:“这个年纪要是知道的不多些,后头怕就晚了。”这荣国府果真是个不好的。
林诚家的有些为难,不是她不愿说,而是里头东西过于复杂,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少爷想知道甚?”
“大房的那位夫人留下了两位子女,张家将其嫁妆带回去之后,他们如何?”林乐旭简单明了,直奔主题而去。
林诚家的听见了,便道:“说起这个来,倒是有些唏嘘。大太太的长子落水去了,如今的这位行二,名唤贾琏。还有一位姑娘,名唤贾玖,在家也是一样行二。”
“他家的排行倒是有趣。”林乐旭淡淡笑着,叫人分辨不清这笑是好是坏。
“若是单说他家的排行,怕也得说上一日。真真是个有趣的,别人使得的他家便不能。旁人不敢的,他家倒胆子极大。传出来的话让人胆战心惊。”林诚家的冷笑一声,接着道,“如今且说这大房。张家大老爷义正言辞,疾言厉色的将国公府从上到下,从里至外依次说了一回,直将那位老太太的脸面放到脚底下踩了。后来,是将大太太的嫁妆拉了回去,可将两位小主子忘了。他们到底是姓贾的,是国公府的孩子。只怕张家人也是如此觉着的,想着到底是流着一样的血,总不至于如何亏待。便也不在意。若不是小姐去信,怕张家如今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晓呢。”
林乐旭的手抓着案几的一角:“荣国府连自家骨肉也不肯放过?!”
“人心都是偏的。国公老太太觉着小儿子与自个儿更亲近,大儿子是在婆母身边长大的,与自己不亲近。老国公的母亲死前将自己的私房尽数留给了大老爷,生怕那位老太太不会善待单纯天真的大老爷。老太太心里不忿,觉着如何都该有自己小儿子的一份,不该尽数归于大儿子。再者,小儿子在国公爷跟前更为得宠些。年岁日久,有些念头自然就根深蒂固了。少爷该知道是为着甚。”林诚家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想起了甚。
林乐旭垂眸:“诚嫂的话,我明白的。”
“那位二爷能去张家书塾念书,那位姑娘,倒是只能在府里应付着。听说如今性子有些退让。也不知真假。”林诚家的无奈道,“好歹小姐是好的。”
林乐旭看着手里葡萄纹铜丝手炉,里面烧的旺旺的炭火。“阿姐心里格外明亮。我不会让阿姐难过的。”
林乐曦回了维桑院,却见黛玉等在里头的槐树底下,小脸儿通红。“在外头作甚?怎不去里头?也不怕冻坏了。”林乐曦皱眉,抱着黛玉进了里屋。看着她喝下那满满一碗姜茶,才道:“有事也得在里头等,好容易养的白胖,回头若是着了风看怎么着?”
黛玉捧着手炉,听见训斥,笑嘻嘻的说道:“怕阿姐看不到我,所以想出来迎迎。并不冷。”
林乐曦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今日除夕,各处都忙得很,可有哪里怠慢了你?虽说不上多少话,但还是能斥责几句的。”
“今日听见阿姐与父亲讨论古礼与祭祀一事,”黛玉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满目微笑的林乐曦,“我想与阿姐多学些。古之大礼,若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咱们自己便能成一家。”
闻言,林乐曦不禁笑道:“我们黛玉是想做大家吗?”
“可,可以吗?”黛玉有些紧张,眼里闪烁的却是分明的亮彩。
林乐曦忍俊不禁,歪头微笑:“为何不能?”拉着黛玉小小的手,语重心长道:“黛玉,古礼繁琐复杂,传承是一种,引用创造又为一种。无论那种,面对的除了世俗眼光,还有你开始的初衷。还记得阿姐与你提过的,山东鲁地的那位寒大家吗?她母亲出身孔氏,是少有难得通透女子。阿姐有幸,随祖母拜见过一回。她所言,阿姐能记得一辈子。如此女子大家,虽世间少有,然若能立足于世,成一家之言,便是与世俗抗争,有又何妨?阿姐觉得,世俗终究为世俗,不外乎他限制的是这世俗中人。可有些人便是与众不同,独立与世俗之外。若是如此,出格些,也无妨。”
黛玉懵懂:“可世俗凡尘多的便是世人,阿姐此话,未免让人多思。”
“寒大家一生高风亮节,傲然于世。自有她的道理。能明白她的,不过少数人,阿姐自己也参悟不透。可世间总有那么些人存在并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们能的,不过是分辨。分辨那些,与自己能容与不能的。也许旁人不理解,可你自己明白。”林乐曦抿了口茶水,看着黛玉,微微一笑,“如今不过就事论事,不懂也无妨。年岁长了,阅历丰富,自然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也许多年后你再来问我,我的答案与今日所说,截然不同。”
黛玉支着脑袋,满脑子的圣贤道理。她每日听着自己母亲说的话,看着父亲行事,比对阿姐与哥哥,总觉着不同。“若是亲近之人截然相反,阿姐会如何选?”
“拿今日祭祀一事,阿姐支持自己。我提古礼,不是为反驳父亲,只是想让自家莫要忘了先祖之训。也许激进,也许守旧,可我不觉着有愧。祖母一生何其难,早年因着变故失了庇护,中年为着信仰丢了靠山,晚年……我不想让她想着荣誉再没了安稳。林氏的荣耀我们自己来守着,祖母只需在后面安享天伦便好。可惜,谁也没为祖母留住。只是守住了祖父的物件儿,属于嫡支的东西。”林乐曦心有感慨。
黛玉听见了,往前几步,学着林乐曦之前的样子,伸手揽住她的脖子,靠在她的脖颈里,轻轻柔柔道:“阿姐做黛玉的长姐,就很好。”
林乐曦微怔,听得黛玉接着道:“所有原本该是母亲做的,母亲却未曾做到实现的,阿姐都给了黛玉。母亲只记得我的乳名,唯有阿姐记得,乐晴。林乐晴才是我真正的名字。黛玉记得阿姐的所有,望阿姐以后都有人记得阿姐所有的好。便是阿姐觉着的不好,在我和哥哥眼里,那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唯有阿姐有。”
林乐曦心里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掀起了阵阵涟漪。“黛玉是阿姐的解语花啊——”
“我支持阿姐,同心同德,方能传家。手足同心,是为一家。古礼,是有她的好处。”黛玉最后加了一句,一知半解的解释,却是当下最为真诚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