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繁闹,施烟退半步跟在萧祁远身后,前头手臂往后微微屈起许久,她心思沉沉,敛眉装没瞧见。
众人皆知,萧家家主是个病得出不得门的人。人人都道萧祁远生得读书人白净皮子,却是满身铜钱臭,商行间手段阴狠,亲人咒骂他薄情寡欲。
幼时被亲生父咒骂短命鬼,他还能由着下人侍候吃药边笑出声,“父亲骂得好,孩儿也听得有趣。然孩儿不孝,怕是得应承着再活些日子。”
当年觊觎萧家家主之位的堂表兄弟们私底下笑得好盛。他们皆养在萧府,只要这病秧子一死,萧祁远的父亲便能从他们中间选一名过继名下,即是下一任萧家家主,掌百家商户,享不尽的钱财。
但是,偏偏短命鬼当道。
当时不过十七八的少年生生斩了那些预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堂表兄弟后路。商行有自己打压,他们出头不得,预读书入仕,偏脑子被几年锦绣日子养得颓废。
好狠、好狠。
如今萧家长安一脉气息全在这孱弱病秧子身上,久不断命,眼睁睁瞧他羽翼丰满。
然这样一人,竟会分文报酬未取,同施烟慢悠行在朱雀大街上逛灯会?如今他二人,亦不过是长安城中最普通的百姓罢了。
施烟被这人养得娇气,一颦一笑恼嗔似水,何曾知道身旁人心底是何种脾性。
萧祁远身形纤瘦,通身染了一层疏离清润,常年卧榻坐椅,脊背任旧笔直。他步子悠悠闲闲,行得极慢。
手臂垂下去一瞬,施烟心随之落下,两步扑过去,稳稳牵住那只手,恶人先告状,恼嗔旁边人一眼,“你就不晓得多等我一会儿?”
人群中有稚童嬉笑举着糖人灯笼乱跑冲撞,三三两两将施烟挤往萧祁远怀里。
萧祁远右臂抬起圈起一个弧度,半拥住施烟,眼皮淡淡掀起,里头温沉笑意溢出些,他嗤笑道,“我一个半瘸,不往前走眼睁睁看你离我远去?”
随行护卫从四周围来,施烟也不怕萧祁远被踩,将他手握紧,连带着常年氤氲温润的药味送入鼻端。她总是想自己身上也染上这好闻药味,然同吃了药丸甚至拿药材熏衣。这味道好似泾渭分明的水,总融合不起。
“宁家姑娘嫌弃你命短,我近来正想法子与您续命,也得让您尝尝儿女双全,膝下子孙满堂是何感受。怎能离你远去。”
诸如此类的话萧祁远如吃药般听得太多,他亦不愿抚她好意,略微沉吟一番,笑意应着,“你莫太为我费心,好好想想往后去处,等春时,二哥亲自为你寻一门亲事,那高阳侯家的小姐关系不错,烟儿可有瞧见她的兄长,据说长得一表人才,如今已是尚药局副掌司,前途…”
施烟不满皱眉,打断他,“二哥!”
他总是孤身一人,坦然自若好似什么都能安排妥当。这滋味渐渐堆积尘沙堵在心口。澄澈潋滟眼眸中布起害怕丢弃的惶恐,萧祁远只看她一眼,淡笑错看目光。
往前看去,一家灯笼铺子靠着年关日子挣些银子,专门请人做了一排高架,用来悬挂店里的精致灯笼,期待买个好价钱。
挂得越高,自是越贵越好的。
灯笼红火,衬得街道年味十足。抬头看得久了,眼前逐渐模糊,顿时笼内火星迸射,血红扑溅。
萧祁远倏然握紧手,星目怒睁,那团红影化作火海,里头影影绰绰,凄厉喊声徘徊耳边,千百只枯槁手脚将他缠住,喘息不得。
“……二哥?”手被人扯了扯,身旁传来清浅软糯唤声传来。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萧祁远虚慌回神,人已在马车内。冷风吹起窗幔寻时灌入肺腑,使他神思清明,方才舒服一些。然没会儿,口中忽然塞入一颗苦味甚浓的药丸,没茶水和咽,生逼吞下苦得他五脏六腑齐齐叫嚣。
车轱辘急急碾过青石板,驶离喧闹人群。
额边渗出豆大汗水被一双柔软手拭去,接着一股温热腥甜从唇边涌出,慢慢染满衣襟。
模糊间听得哭意,仿置身置幽幽山谷听这肝肠寸断之音延绵不绝。
萧祁远双目微眯,瞧得那脸在摇晃车内有些模糊,五官却分外清明。预抬手去拂山间娉婷袅娜身影,瞬息间,自下化为泡影。脚下骤然一空,他身子猛下坠。
……
再醒,后背惊得一身冷汗。
一道轻盈身影从映着光影的窗墙略过,转而立在书案旁边。
萧祁远察觉声响,却不起声,唇边噙着虚弱笑意带着往日温柔,继续作画。
施烟歪窝他旁边扑着软锦的大木椅中,秀清脸上阴郁,一言不发。
倒是罕见,兔子不活蹦乱跳了。她挨过来,如小兽般嗅了嗅,不觉过瘾,又扯了自己袖子去。
萧祁远无奈弃了笔墨,将怀里人扯出去,揶揄道,“怎么,不过半个时辰不见,就换了一副面皮?”
“二哥……你身子怎么这么差,看个灯笼都能犯病。”怀里软绵,声调疲惫,小声软糯埋怨又染上哭意,“在长街,我叫人点燃那盏孔明灯,原是想为您祈福。没想祈福不成,害你发病晕倒。”
萧祁远无奈笑,拍她后背宽抚道,“二十多年老毛病了,如何发病我也摸不透。烟儿心善,祈福之愿会传到菩萨跟前,劳老人家听一听的。”
施烟抬起脸,眼尾染上泪水洗过的绯红,“可那盏灯制作要我一两金锭,没叫你看清便毁去,到底白瞎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