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几道脚步声逐渐向屋外远去,高彻缓缓闭上双眼。
傻?他不是傻了,他是瞎了!
高彻闭着眼,面对着一片漆黑。他重新睁开双眼,面前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见一丝光亮。
就算看得见又怎样呢?
苍白俊秀的青年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眸,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之处,尽管已从昏迷中醒来,周身的气质却沉寂冰冷,与未醒来时并无区别。
此时此刻,哪怕是京城里最熟悉高彻的人,都不会把他和二皇子高彻联系起来。
曾经的高彻是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儿子,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宁得罪陛下,不得罪二皇子。触怒当今皇帝,尚有一线生机,冒犯二皇子高彻,当今至尊决不轻饶!
京城里,无数人厌恨高彻恃才放旷、目中无人,性情高傲恶劣。但同时也有无数人羡慕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活得张扬肆意、无所顾忌,如同一团灿烂的火焰。
然而此刻,那跳动着刺痛旁人眼睛的凤凰火已经熄灭,灰白的余烬满是冰冷。
从宫变之夜到如今,短短七八天时间,高彻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几天前,心腹亲卫向他禀报,他们查到大皇兄意图发起宫变夺位。信任的谋士替他出谋划策,让他暂时按兵不动,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
却不料,他只是那只螳螂。
那一夜,宫门大开,想来平乱的高彻反被大皇子带兵包围。他的部下当场反水,倒戈一击,指控他想要谋权篡位!
摇摆晃动的火光、纷乱交错的马蹄、冰冷锐利的金戈之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尚未见到父皇,他便被皇兄定罪,命人就地格杀!
回想起来,那一晚留给高彻的只剩下仓促匆忙。来不及多想心腹的背叛,他开始逃亡。
带着仅存的人马,他一路躲避追杀打算去找手握重兵驻守边关的舅舅。
高彻从不觉得父皇会舍得让皇兄将他打入天牢。不是皇兄联合背叛他的心腹欺骗父皇,就是皇兄控制软禁父皇传矫诏。皇兄就地格杀的命令,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前者,他需要舅舅派兵护送他回京亲自见父皇向他解释。后者,他更需要借兵回京去救父皇!
在逃亡的过程中,高彻始终沉得住气。尤其刚出京城没多久,得知父皇照常上朝,并未被软禁之后,连压在他心头的焦灼担忧都消失一空。高彻笃定只要见到父皇解释清楚,父皇肯定会信他!
没想到……
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周身气质越发死寂。
毫不犹豫跟着他逃亡,从七岁起做他伴读,有十几年情谊的英国公世子叶绍宗,在快到边关时,狠狠捅了他一刀!
原来,他以为绝不会背叛他的挚友,竟然也早已改换门庭,留在他身边只为置他于死地!
视为心腹的亲卫背叛他,尊为上宾的谋士背叛他,情同手足的友人背叛他……
哪怕是在昏迷之中,高彻耳旁都回荡着叶绍宗的指责——“只能怪你自己太傲慢冷漠,才让所有人离心。”
高彻知道,因为他高傲恶劣的性格,许多人表面上亲近他,实际上都厌恶忌恨他。但他瞧不上的只是那些虚伪势利之徒。
就如之前所谓的名士卢隐,口口声声为他才华折服,自愧不如甘供驱使,实际上不过是想借他之手入朝为官罢了,偏偏还要沽名钓誉,刻意弄成一段君臣合宜的佳话。
对认可之人,他向来以真心相待,一片赤诚。
然而……
高彻偏了偏头,盯着墙壁,盯着一片黑暗,最终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双眼。
……
另一边,把大夫送出门后,鹿呦转身回了屋子。
她租的房子有三间屋子,两间卧室一间厨房,还带一个小院子,每月租金要二两银子,还要交五两押金。
刚才大夫开了五天的药,治眼和治外伤的加起来,也得二两银子。
她从程家离开时,身无分文,除去各项开支后,现在身上总共只剩下卖地的二十两八文。
鹿呦推门进去,脑中思索着她必须得找个进项,不然用不了多久,就要没钱了。
主要是养他费钱啊。鹿呦这般感叹着,在走到床边,瞧见对方那张得天独厚的脸庞时,又顿时觉得,养养养!再费钱也得养!
站在床边,望着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的男人,鹿呦下意识放低了声音,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彻听到了温柔的女声,然而身心的倦怠让他提不起回话的兴趣。
想了想,鹿呦换了个话题,“要喝水吗?”
闭着双眼,任由黑暗吞噬自我,高彻不想去听、不想去想。他明白自己应该打起精神来,想办法联系上舅舅,重新回到京城,可此时此刻,最信任之人的背叛让他失去所有兴趣。
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瞬,鹿呦犹豫一下,退出房间。
一走出门,鹿呦便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不妙啊。对方精神状态感觉非常差,瞧着灰心丧气、半死不活的。
不过也是,瞧他之前身上穿的衣服,显然出身显贵。这样的人,会伤成这样,顺着山溪独自流落山村,铁定是遇到了大变故。这会儿醒来之后,又发现自己瞎了一双眼睛,又怎能不心灰意冷。
一瞬间鹿呦脑中下意识闪过满门抄斩,兄弟阋墙几个字。
……
药童来送药的时候,鹿呦正在收拾房子。
鹿呦擦擦额头上的汗,接过药童手中的药,朝着对方露出笑容,“辛苦小兄弟特地送过来。”
他偷偷瞧了眼鹿呦因为干活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移开视线,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
眼见送完药后自己就得走了,小药童瞥见鹿呦手上的药包,忽然眼睛一亮,“那个,夫人。这里面有几个伤药用的时候,有先后顺序。”
他望着鹿呦期期艾艾开口,“正好师父那边没事。我现在替夫人演示一遍怎么用吧。”
小药童年纪不大,看上去比她还小两三岁,绑着丱发,脸嫩得像个小娃娃,鹿呦笑眯眯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眼,在对方忐忑地马上要改口前,应声道好。
“那真是麻烦小兄弟了。”